荣龄清扫完火灰正要躬身告退,半分不理春芳苦求的千户突然拽住她的衣襟,“你便是这般做事的?蠢货!”他一撒手,将荣龄掼在地上,“还不拧了帕子,将地上的残迹擦干净!”
荣龄的膝盖磕得生疼,可她既无法拍地而起,揍得肥头大耳的千户亲妈不识,也不能与他争论,烧火留下的黑痕如何能用帕子抹去?
她深吸口气,“哎,我马上拧帕子。”
千户对待阿夏、春芳的轻慢与对荣龄的磋磨刺痛金水局中的每一个人。
曾经,她们出身低微,又早早历经姻缘的坎坷。世人告诫她们,要贤良、忍耐,她们一次次咽下失望,却只换来变本加厉的丈夫的离心、婆母的刁难。
如今,她们千难万苦地入了金水局,在独孤氏的羽翼下喘息。可日子当真好起来了吗?外头说她们“寡妇抱团,龌龊不堪”。眼前的军蛮子也瞧她们不起,二殿下虽来了,可他绝不会来最脏乱的磨洗坊视察,他们凭什么踹了火塘,又逼得一条人命奄奄?
她们的命是不好,可她们也想活着,有尊严、有盼头地活着!
“你们这群草菅人命的畜生!”春芳再忍不住,冲到门口怒骂。她的双手抵上。甲兵的刀柄,不叫他劈下。
见此情景,愈多的人鼓噪着冲到门边,与不可一世的大都四方四卫缠斗一处。
千户又惊又怒。
在他心中,金水局中的寡妇就如最破败的浮萍,他只用一根手指就能将她们按入臭泥。
他又没有逼迫她们做什么,不过是在此地暂候,待二殿下走后他自会松了戒防。可她们这般要死要活,是看不起他这千户的分量?
二殿下就在不远处,若叫他听见此间动静,他的千户还做不做了?
念及此,千户“铮”地抽出长刀,“找死!”他咒骂道。
眼见局势升级,荣龄也急起来。
她没法光明正大地施展武艺,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她只能没入人群中,趁乱这边一拳,那处一掌,尽可能格开士兵伤人的招式。
可她到底只有一个人。
四方四卫做惯大爷,实是头次叫人挑衅至此。他们一时也上了头,手中失去分寸。
荣龄愈发独木难支。
混乱中,花格窗外走过一行人影。
荣龄眼尖,瞥见一星寒芒——是人群中的一顶银龙冠!
她眼中一亮。交睫间又形随意动,力灌指尖,以一记“佛手莲心”打出随手抓来的蓝田玉坠。
下一瞬,玉坠撞击刀刃的脆响传来,又有人厉声高喝:“何人惊扰二皇子!”
语罢,金水局这头静得能听针落。
千户惊惧万分。
他拖着长刀,刀柄上的手一时紧一时松。雪虐风饕里,他吓出满额的冷汗。
他心中万分不明,怎的就这样点背,没做好差事不说,还将脸丢到二皇子面前!
千户茫然四顾。
视线扫过瑟缩一处的金水局众人时,他心中生出磅礴的恨来——是她们!定是这群肮脏的寡妇把霉运染给他,她们真恶毒,他可真恨呐!
荣宗阙迈入金水局见的第一幕,便是京南卫中千户打扮一人正挥刀砍向跌坐在地的妇人。
他阴冷的面色一沉,“赫哲!”他道。
身旁一人掷出袖间匕首。匕首铿然击上长刀,将之打落。
目睹一切的荣宗阙却微不可见地皱眉。
他目力极佳,在场许只他一人瞥见——赫哲的匕首撞上长刀前,一枚铜钱已弹起长刀刃部!
小小的镔铁局竟有如此高人!
荣宗阙环视四周,只见院中一览无余,并无供人隐身的场所。是故,出手的高人必在眼前的妇人中。
荣龄冒险掷出铜钱后便缩回人群。
她知道,凭借荣宗阙野狗一般的眼神,他定不会漏过这枚铜钱。□□龄尚有许多隐秘要查,她才不想在此刻叫死对头认出。
于是,她将头埋得更低。
赫哲代表荣宗阙上前审问。
春芳叫人扯得发蓬钗落,可她顾不上其他,手脚并用地爬到独孤氏跟前。
她如受了欺负的孩童终于等到外出归来的大人,一面忍不住抽噎,一面诉说方才的惊险。
独孤氏听罢,指节白了一瞬。她沉默一息,却又对赫哲道:“佥事,下官管教不当,叫下头的人冲撞了京南卫,还望佥事看在她们乡野…”
话未说完,赫哲抬手止住她,“事情究竟如何,我自会查明。独孤大人还是先将人送去医馆,”他瞥一眼几无进气的阿夏,淡淡道,“晚了恐又有人嚼舌京南卫。”
独孤氏恭敬应下。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阿夏抬出金水局。
荣龄混在其中,一脚深一脚浅地随人群鱼贯而出。
就在迈出院门的一刻,她忽地察觉一道锐利如海东青的眼神盯入后心。她不敢回头,亦不敢显出丝毫戒备,只如履薄冰又硬做寻常地往前行走。
少息,那道眼神终于放过她,挪到旁人身上。
荣龄暗舒一口气,加快脚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