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免磕磕碰碰,小伤而已,”嬴翮收回手,遮掩住伤口,这伤是寻小易时被砖瓦划伤的,那晚失去挚友的恐慌情绪又涌上心头,她气急推了傅溪一下,“倒是你,以后你救人归救人,再不可如此鲁莽行事,不管是谁,都不值得置自己性命于不顾,知不知道?”
傅溪很少被人用这种关心的语气训话,她心里暖暖的,面上却不表露分毫,只含糊着应声,急着转移话题:“你瞒着我应该是去找当年归赵的赵军去了,怎么样,寻到那人了?”
嬴翮神色复杂,缓了许久,才面色如常摇头:“没有,返赵文书上的确只有二百四十人。”
一出赵国境内,岳小丁便带着阿宝拜别傅溪二人,他这些日子自觉愧疚难当,不愿再受二人的照拂。
“你们到时若无处可去,这里也是一处安身之所。”傅溪将手中的帛书地图交给阿宝,图上绘制的地点是她在山中的旧所,足以让岳氏叔侄在乱世中生存避乱。
岳小丁自然不能再收下,他差点害死别人,有何颜面受此大礼?
“不必推迟,替阿宝收下便是,而且我也有一事相求。我有个朋友葬在这处,他年纪不大,最喜热闹,你们去了,也能替我扫扫墓,别让那里太冷清。”傅溪想,有他们看顾着滑年,也可了却她一番心事。
话说到这种地步,岳小丁只能收下地图。他心中仇恨与愧疚交织,一时五味杂陈。
即便知道一些真相也不愿说出口,可此时看着二人不求任何回报洒脱离开的背影,终是开口:“我听大哥提过那人的下落。”
岳甲一生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战役,每一次都无比惨烈,但只有长平那一战,他甚少回忆。
他那年才十五岁,自觉在家已承担了长兄的重担,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人,真正上了战场才发现自己脆弱得不堪一击。
长平一战到最后,赵军誓死不投降,靠残杀战友饱腹,而岳甲情愿饿死,也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毕竟和这人间炼狱相比,死亡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那时是郭氏父子救了他。
郭叔将从家乡带来的土疙瘩分给他充饥,那土的味道并不算好,强烈的土腥味难以下咽,却实实在在救了他的命。
可即便他们不招惹任何人,那些人终于还是对他们出手了,只因庶人出身根基尚浅,无权无势又细皮嫩肉,是最佳的狩猎物,为此郭叔只能自断一臂救下他们。
但这只能暂时吓退那些人,等对方分食完毕,兽性战胜人性,再次找上门来,那时候,就不是一条手臂能摆平的了。
两日后,秦军包围了他们,时隔多日,他们终于得以饱餐一顿,那是岳甲数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梦中他活着回到了家乡,带着许久未见的小弟练剑,还尝到了阿娘亲手做的槐花饭,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然而第二日,梦境破碎,那银甲小将带着军令不期而至,宣判他们的结局:“未满十六岁者,共二百四十人,逐之。”
作为幸存下来的一员,岳甲被叫出列,却生不出半分喜悦,隔着几步距离,便轻易被划定了生与死。
他与那些熟悉面孔对望,面对或麻木或嫉妒或愤怒的眼神,无言地低下了头。
秦军要放归赵国的只是刚刚傅籍的新兵,而阿松哥刚好年长他一岁,并不在此列,更不要说郭叔了。
可很快,郭叔便被秦兵搀扶着带上前来,那秦将翻身下马,走到郭叔面前,说出的话出人意料:“你有何未尽的心愿?”
断臂老兵虽不知这秦国小将此举的缘由,但还是存着希望颤颤巍巍开口:“求……求将军放我儿返赵。”
郭松被秦兵推搡着出列,欣喜若狂被押着走向断臂老兵,但很快,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他被带到返赵人群中,老兵却还留在原地,而这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言。
“阿父?阿父!放开我!我替他死,求你了,让我去死!”他不顾秦军的利刃威胁,双手握住阻拦自己的剑哭嚎,血泪俱下。
断臂老兵顾不得在死前多看一眼阿松,生怕阿松此举惹小将不快而反悔,不停磕头恳求:“求将军放我儿返赵。”
这般喧哗,原本死气沉沉的战俘为了活命也闹腾起来,郭松不想活,多的是人不想死。
小将皱眉,突然拔出那把带着寒光的剑,一剑穿透趁乱偷袭的战俘的手,那人的痛苦惨叫声让人心浮动的赵军为之一静。
他们认识到,眼前这位银甲小将,人看着瘦小,却绝对是杀人不眨眼的存在。
自有秦兵将那人控制住,小将提着带血的剑走向郭松,一脚狠狠将其踢翻在地,回头望向主帐的方向,沉声吩咐:“堵上他的嘴,五花大绑,尽快送走,不要误了时辰。”
一行人死里逃生,披星戴月逃命,终于快至赵国境内,而这些日子岳甲独自撑起一切,如同郭叔照顾他那般照顾阿松,他背着被绑好的阿松负重前行,咬牙硬是跟上大部队的脚步。
郭松一开始还会挣扎,到后来慢慢便不言不语,因为他们都知道一切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那晚,岳甲寻来野果分给郭松充饥,他咬了一口野果,酸涩至极,故作夸张道:“阿松哥你快尝尝,这果子真好吃。”
他如此做派,并不奢求郭松回应,却听郭松道:“放我走吧。我没有家了,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岳甲拿果子的手一抖,是了,没有了家人也就没有了家,赵国对现在的阿松哥来说只是一座空城。
他想说他可以是阿松哥的家人,却扭头见到了阿松哥看他的眼神,满是恨意。
他不怪阿松哥,这一切不是他们的错,可苦果却都由他们承受。
年年征战不停,城池易主反反复复,每一次都是由将士的鲜血换来。
他阿父早早死在战场上,他也注定会战死,往后他的子孙后辈也是同样的结局。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他们,都不过是为赵王奔命的万千蝼蚁,又有谁会在意蝼蚁的生死呢?
他厌倦了这一切,可也只能默默承受。就像阿松哥,明明知道应该恨谁,却不敢恨,也无能去恨。
岳甲无言解开了束缚郭松的绳索,头也不回干脆离开,背对着月光和曾经的战友,半大的少年在黑暗中饮泣吞声,他不敢停下,不敢回头去看阿松带着恨意的眼眸,更加不敢去想郭叔的下场。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松,他想,时间可以冲刷一切,阿松会忘记过去放下仇恨,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他的美好期望,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放下。
岳小丁重复着当年岳甲说过的话:“那位阿松兄弟不愿返赵,而是另谋出路,成家立业,从此归隐山林,安稳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