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呼一口毛尖，在茶雾氤氲中抬眸扫她一眼，“行了，曹老师你就收着吧，我看过，人姑娘成绩挺好的，你是捞着个宝贝，更何况，”他用额头点一点东面，“上头有人指点过。”

曹兰洁疑惑，心想既然上头有人又为什么过得这样拮据，不过这些事情与教学无关，她便没有再继续往下问了。

宝贝是宝贝，乖巧话少不闯祸，周测分数亦的确漂亮，就是在与同学交往这件事上差了点。

学校领取奖学金有志愿时长要求，一学年内总长不得少于30个钟头。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个多么艰巨的任务，周一早上戴着袖标去校门口站一站团委的老师就给你两分，每周四下午社团活动又是雷打不动的五分，更别提光周末补补课就分数高高了，偏偏方可望样样不干，只申请握着综合楼三层几间实验室和活动室的钥匙，每周五班上别的同学因周末要补课怨声载道的时候，她就晃着钥匙打扫完一楼层教室，潇潇洒洒转身回家，不交费，不留人。

真是个硬骨头。曹兰洁抿唇看着对面人平静的脸色，缓了缓之后好声好气地同她分析，说老师体贴你刚转学来不适应学校教学风格，头两个月不参加补课完全可以理解，只是这下要升入高三，这个暑期的课程不同以往，各科老师上课的节奏会加快，知识密度变大，一节省掉遗恨好久，你成绩这么好，千万不要拿个人前途命运开玩笑——“方可望，你好好考虑，费用的问题你不要担心，老师会跟你妈妈谈，实在不行我去找主任想办法帮你免掉，总而言之，下个礼拜一，老师一定要在教室里看到你。”

七月酷暑，这间教师办公室还没有装空调，风扇最强档的作业声被曹兰洁义正言辞的告诫声压过，而紧随其声之后的是她手机的消息提示音。

方可望无意识地扫了一眼亮屏的手机，回过头来还是拒绝：“真的不用了曹老师，我同桌会把卷子带回来，我借她的复印一下做做题就够了。”

曹兰洁眉头一拧，方可望在她二次费口舌前继续说：“您也知道，我家开书店的，还承包复印业务，打印东西不要钱。”

学生太过坦荡，曹兰洁成了说不出话的一个。

方可望和她妈妈开的书店门可罗雀是不错，但那台全镇最新最高级的贵贵打印机的收入却足够包揽母女两个的糊口费。

起因是方家母女来这边不到两个月就红透小镇半边天，那一车旧书到街角铺子后，街坊邻居眼睁睁看着两位司机顶着三十度的天跑百八十趟将书全抱进去。

方可望还懂点礼数，知道去隔壁小卖部拎一提矿泉水，那个当妈的就支张躺椅在树荫下摆个磁带机听音乐，她艳色的裙摆随风轻扬，目光不往店里挪一下，那俩司机走的时候她连声谢谢都没说。

更要命的是——这女人竟然还抽烟。

因着吞云吐雾留下的第一印象，连带着镇上人对方可望的态度最开始都不太好。风情万种的单身妈妈带着个待谁都客客气气不冷不热的女儿，书店生意意料之中的差劲。

生意惨淡也就罢了，大家不去店里送钱，又都爱讲闲话，方可望上学日早晨去早餐店吃小笼包时老板娘都要明里暗里地打探一句“小方，你跟你妈妈从哪里来的啊”。

方可望散散漫漫，慢悠悠咬破面皮，一直不搭腔，等到嘴里东西彻底咽下去了才开口：“刘姨，您拿错了，我不吃肉馅的。”

刘姨“诶”一声，转身又从蒸笼里抽出一屉给她，“不好意思啊，刘姨送你一笼素的，不要钱，不要钱。”

讲完还要加一句——“你爸呢？”

方可望没动那笼新的，端起豆浆转身就走，干净利索回一句：“我爸死了。”

方可望年幼丧父的消息传到大众耳朵里，多少人开始寻机会去店里消费，一块两块的打印费无足轻重，大家当然愿意主动支付。方可望遇到同班同学也不打折，本本分分操纵机器，把“顾客就是上帝”的服务宗旨大方扔掉，找八块钱的零都要数两遍。

曹兰洁去过这家书店几回之后也慢慢理解了——难怪大家都不喜欢她们母女两个，方可望在学校里好用地突出的脑子跟她妈妈在镇上出色地亮眼的脸蛋在哪里都会招人恨。

她今天对方可望态度强硬的原因也是想让她合合群，免得在别的同学补课的时候她则快快乐乐过暑假。硬上弓的失败在她意料之中，她只好搁浅此事，盘算改日登门拜访。

从学校出来后方可望直接蹬着单车回家，不长不短的五百米通勤路上有个缓缓的下坡，她拨动手指换掉自行车档位，将斜挎着的帆布包扔去身后，悠悠然回想老早之前学过的季风和洋流，暗自猜测下次湿润的西南海风会何时吹来。

令她今日放松时刻变得稍微有些困窘的是在坡底偶遇外乡人——对方蓦地推开车门的动作其实有些不安全，方可望在紧急时分扶着车把避让，接着俯下身捡起因意外而不小心从书包侧兜掉落的钥匙，起身后就听到一旁西装革履的人问她雾浓酒庄怎么走。

他握着电话，随时待命的样子。

方可望将钥匙塞好，捋一把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摇摇头说自己并不是本地人。

即使不是土著，不过实话讲她的确钟意这里，钟意到胜过钟意从前任何一座城。

张一张嘴靠自然的地方，虽然没有那么多标准的风和日丽的天气，轮转而回的四季更迭也不如别处那样鲜明敞亮，但好在流水与绿荫都真诚地十分动人。

更奇妙的是，以前学校的地理老师讲过的、人类所在的四千万年的山脉就绵延在她的眼前，她抬抬头就望得见雪山。

后来才知道，触手可及的雪山并非轻易就可以踏上，没有故乡的人也很难寻得到去处，费费力气才捡得到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实在太多——但在方可望眼中，齐琅是这些种种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