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们躬身上前拖走了二人,洒扫宫女们麻利地泼洗了青石地面,安静地只听得到脚步声,宫灯重又一个个升起,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侍人捧来了热水,琮怀牵袖上前,摘了道之手上的刀扔在地上,打湿巾栉,一点一点为魂不守舍的幺娘擦拭着。
“你还好么?”
道之让了让,不习惯夫子当众的温情款款,接过来自己三下五除二擦了个干净。
圣人远远瞧着此情此景,乐见其成,并不打算上前惊扰这对小儿女。
夫子轻轻执起她冰凉的手,带到圣人了面前。
三拜稽首,虔声祝祷。
圣人摆了摆手,“快去宣旨吧。”说罢便带道之进了大殿。
天色灰黄黯淡,宫禁内四处熏起菖蒲驱百秽,轻烟缭绕,浮光霭霭。宫人执火点亮繁花灯树,兰膏明烛,光影交错,恍如白昼。
“你救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臣女不敢邀功,没有我,圣人也会平安无虞。”
漏钟滴答的回声响彻大殿,连虫鸣都听不见了。
“朕自然要赏你,”圣人站起身,“和你阿耶一样,你有一副好身手,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子。你阿耶战功赫赫,人人自危之际,率兵征讨吐蕃,接连收复安西四镇,设都护府。虽败于勃罗域之战,但西域诸国谁人不知元长临三个字。”
圣人娓娓道来,阿耶的事迹熟悉又陌生,只依稀记得阿耶早出晚归的操练,风尘仆仆地出战,旌旗招展地凯旋,都督府内除了那条叫得意的狗,没有一个同龄的玩伴。
“……右贤王年幼,大将军赞端摄政,后派人于朕谈判,欲使朕割让四镇。”
道之抬起头,后续的事情确实没有听阿娘说起过。
“朕自然不会同意,右相献策,周巩得胜,虽大将已失,但大军乘胜之势仍在,赞端也无十分把握。四镇之利远,甘、凉之利近,以为‘若真无东进之意当归还东部混车故地,自当将四镇相让。’如此可保我京畿安危,事后果真如右相之言,赞端不再提割让之事。”圣人走到西域舆图前久久凝望。“赞端统兵专制,鞑靼百姓疲于徭役已久,况且右贤王早有和亲之意,赞端跋扈不臣而不从。朕便岁发和亲使,果真鞑靼百姓怨恨赞端日益加深。”
圣人转过身来,缓步走到道之跟前,“幺娘,你可知右贤王属意之人是谁?”
看着圣人深邃的双眼,道之惊骇无比,宗室无适龄女郎,自然从臣子家里挑选,听话听音,圣人的言外之意难道是……?瞬间明白过来,有谁能比威名赫赫的手下败将之女更适合做安抚的人选呢?
可怖的记忆呼啸而来,母亲不遵上命也要不远千里从高昌赶来,日夜兼程拉着受伤的自己送回中原,马不知跑死多少匹,路途颠簸,血流不止,自己常常陷入昏迷之中。
瘫软的道之跪倒在地,颤声回道:“陛下圣明烛照,必不可答应啊!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婚姻之盟着实短视,若自身弱小,岂是一两个公主能挽救大势的?”
圣人笑着扶起道之,“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朕也不愿女子成为联姻筹码,此为下下之策。”
“正是知道摄政王赞端会不从,所以才年年派和亲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幺娘,如今左贤王投靠我朝,不日进京受封,右贤王必然惶恐不安。鞑靼朝野上下厌恶赞端已久,离间二人是迟早之事,届时以一人换数十年平安的交易,又要重新提起了。”圣人轻轻抚着道之的脸颊,青春的眷顾,时光格外疼惜。
刚放下的心,又被吊在半空中,真是天威难测,天家圣人变脸和翻书一样快,周身的寒意重又袭来,空旷的大殿中无依无靠,渐渐要溺死在这淫威之中了。
“你不必怕,朕说过的话就不会反悔,满儿千求万求的旨意已经写好。届时你们二人一同去鞑靼右部斡旋,希望你们能得胜回朝成亲。不过事在人为,若不敌赞端,朕这里另有一册封旨意,公主千里出嫁,十里红妆也备下了。”圣人今日格外高兴,招手叫人送酒来。
万般皆命,半点不由自己,万般皆苦,如今只有自渡。道之颤巍巍地端起千斤重的酒杯,一饮而下,苦酒入肠,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顿首再拜,“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