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都饿着吧,三天别想吃饭了。”
闻言,谢清砚在这边悄无声息地扯了扯嘴角。
冯荣禄心底发毛,总感觉太子殿下这些时日有些不对劲,具体是哪儿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难道是这毒还会让人能无端发笑?
况且这笑还与杀人时的冷笑不同。
冯荣禄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
乌阗有一种鬼名曰食魂鬼,夜间会循梦而来,它站在你的床前,空洞的眼眶看着你熟睡,弯身凑近嗅闻一番,而后利爪敲敲你的脑袋,如若你不醒,它便会划开你的脑门,大快朵颐地吸尽脑髓。
白天时,元簪瑶央着她讲讲乌阗的事儿,其实檀禾对乌阗也不甚了解,只能挑拣着师父曾和她说的那些志异奇闻,说与她听。
当时,元簪瑶打了个颤,搓了搓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惊声问她。
“你不怕?”
“不怕,”檀禾摇了摇头,静声道,“这些都是编造的,我在深山老林里住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有食魂鬼来找过我。”
元簪瑶咽了下口水,一言难尽地盯着檀禾看了半晌。
是她忘了,檀禾并不是寻常的娇弱女郎。
天色渐晚,元簪瑶满脑子里全是檀禾讲的鬼故事,实在是坐不住打道回府了。
这故事檀禾听了十几年,幼时她生病疼得睡不着,师父便讲这个哄她睡。
初时她也会害怕,后来听多了觉得索然无味。
是夜飘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砸在窗棂上,恍若有人在轻轻叩窗。
风穿过窗隙,吹得屋内灯架上的烛火扭着身子剧烈摇晃。
床榻上隆起小小一团。
檀禾半张脸埋在锦被下,蜷缩着贴在墙边,正睡得安然香甜。
梦里也是这个时节,万物竞春,细雨连绵,她和师父一身雨蓑进山采药,脚下是泥泞的山路,雨水浸湿了鞋袜,耳边不时回荡着山中长猿引啸之声。
那些猴子顽皮得很,抓着藤条在她们身边荡来荡去,还不时用爪子敲她脑门。
檀禾实在恼了,皱眉抬手乱挥:“走开!”
消停了阵,又开始敲,且越敲越重。
檀禾睡得迷迷糊糊间,恍惚意识到,好像不是梦里的猴子在作祟。
她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借着烛光,怔然望去。
床边赫然立着一个黑影,一对锐利的眼睛在静夜里折射出可怖的光,钩状的长喙点在她额上,正在灵活地转动着头部。
一声惊叫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几乎就在檀禾惊叫的刹那,谢清砚的身影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穿过长帘,一瞬来到隔壁。
他早听见檀禾迷迷瞪瞪说了句话,还以为那是梦话。
床边突然站了个人。
“师父!”檀禾看也不看,倏地扑上去,死死抱住来人。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声音已是带上哭腔。
“呜食魂鬼来找我了……”
那两条细弱的双臂恍若藤条般缠上他的腰,不断收紧,柔软的触感自腰上传至心底,谢清砚身体微绷。
胸前中衣上感受到了微微湿意。
他眸色稍深,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不是鬼。”
檀禾低低呜咽着,不敢抬头,她还处在被吓醒的极度恐惧中。
谢清砚看向床尾那个始作俑者,目光仿佛带着尖锐的利刃。
始作俑者一双睿智的眼睛飘忽不定,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敢和他对视。
“滚过来!”他骂声。
海东青垂下了脑袋,挪着小步伐,不情不愿地移过来,而后开始疯狂讨好地蹭着谢清砚的手。
发觉丝毫没用,海东青眼珠子一转,又转而去蹭蹭被它吓醒的人。
手臂上是毛茸茸的触感,檀禾十指悄然蜷缩,她止了泪,惊而侧头,小心翼翼抬眸看去。
竟是一只鹰。
通身灰白色羽毛,羽翼上带着部分褐红色的点缀,体型小巧而俊美,正用那双犀利的鹰眼看着她。
檀禾暗自松了口气,下意识转头蹭了蹭脸上泪水,突然意识师父身上可不是这般梆硬。
她赶忙松开,才发现是太子殿下。
他衣服上被她糊了一滩泪水。
檀禾有些不好意思:“殿下……”
她苍白的面上尽是泪痕,长睫上挂着泪珠,那双漂亮明澈的眸子蒙了层雾气,泛着微红。
谢清砚是第一次见她哭,之前再是处于凶险的刀光剑影之中,也不曾见她掉一滴泪。
他低声歉然:“抱歉,这鹰是我的,我不知它今夜会回来。”
檀禾垂眸,眼底水意未褪,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无、无事,是我白日说了大话,才会吓成这样。”
若不是和元簪瑶说了食魂鬼的事,她应该不至于会被吓哭。
谢清砚也不再说什么,本欲转身回去了,忽听到背后一阵窸窸窣窣被衾摩擦声。
他瞥向身后,只见檀禾正欲下床,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肩,淡藕色的薄软寝衣裹着玲珑身段,将锁骨和玉颈勾勒得分明,柔软而温馨,裤腿微微上卷,细白的脚踝勾在床榻边。
檀禾被他盯得动作一滞,顿时僵在那里。
谢清砚沉眉,淡声问:“要做什么?”
檀禾舔了舔干燥的唇,小声道:“渴,我想喝水。”
方才哭过,她嘴巴有些干的难受。
谢清砚薄唇紧抿,沉声:“你不用下来了。”
说着,他屈尊纡贵地拎起茶壶,给檀禾倒了杯冷茶,走过去递给她。
或许是脑子还没回来,檀禾竟没伸手接,仰头就着他的手喝了这杯水。
谢清砚眼底划过一抹无奈,手腕却微微抬起,配合着她的动作。
沾了水的唇越发殷红,他居高临下地将这抹红尽收眼底,而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天色不早了,你歇下罢。”
扔下这一句话,谢清砚便拎着海东青走了。
檀禾见谢清砚修长的手指攥着那鹰的一对翅膀,那手法活像过年时师父杀鸡给她吃。
区别在于这只鹰怎么都不叫不挣扎,脑袋颓丧地垂在一边,好像在等死。
檀禾重新躺回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撩开帘子消失了。
方才凌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她眼皮开始上下打架,捂唇打个哈欠,就要翻身睡去。
忽而一个鲤鱼打挺抱被坐起身,她眼眸瞪大望向那道帘子。
嗯?!
殿下方才怎么是穿帘而过的!
那儿是何时有道门的!
檀禾犹自惊诧着,而后再次后仰,整个身子砸进锦被里。
还是明日再说吧。
这厢,谢清砚拎着海东青坐在长案边,长指抬起它的爪子,从它足上解下卷成细条的纸。
海东青似乎终于知道自己方才做错了事,不断地将脑袋往他手心塞。
那怂样儿不像是万鹰之神,倒像个撒泼打滚的狗儿。
谢清砚瞥了它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它推开。
它不知怎的钻进了檀禾的房间,估摸着是闻到了生人的气息,被吸引了过去。
他静静摊开纸条,眸底暗涌,如黑云压城。
烛光映衬下,纸上写着——
“北临蠢蠢欲动”
……………
翌日清晨,檀禾起身洗漱一番,想起昨夜惊心动魄的遭遇。
她望向墙壁上那道帘,悄摸掀起帘子朝里瞥去。
竟还真是道门,只不过被帘子遮的严严实实的,她来这几天都不曾发现。
檀禾知道隔壁是太子寝殿,可不知道的是竟然就隔了个帘儿。
这下好了,他要是再毒发,甚至不用开门跑去隔壁,直接掀开帘便到了。
檀禾喜滋滋地想着。
下一刻,她猝不及防和一双眼眸对视上。
檀禾莞尔:“殿下,早。”
谢清砚早发现了帘后探出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
他问:“用过膳了?”
檀禾摇了摇头:“没呢。”
“过来一起用罢。”
“女郎安好。”冯荣禄笑眯眯的,脸上褶皱挤作一团。
檀禾也朝他笑笑,问了声好。
冯荣禄一一摆好碗筷,便退出去了。
鹰架上,昨夜那只鹰扑棱棱地飞过来,温顺地停在檀禾面前。
檀禾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鹰,一时情不自己伸手摸了摸它的羽翼。
她倒是在望月山见过秃鹫,会在空中盘旋回绕,黑压压的很是瘆人。一旦秃鹫出现,那便意味着山里可能有动物死尸,它们要来找腐肉。
檀禾揪下一块儿金乳酥的皮,递至海东青嘴边,想看看它会不会吃。
海东青的嘴很叼,向来都是别人喂它鲜肉,哪吃过这玩意儿。
它傲娇地将脑袋转向一边,正好撞见主人阴沉沉的眼神望着它。
海东青一个迅速又转回去,尖喙叼起檀禾手里的金乳酥,咕噜咽下。
檀禾喜笑颜开,撸了撸它的脑袋,又喂了它一块。
比小金小银好玩儿。
海东青咽下最后一块,实在是不想吃了,果断展翼飞溜。
檀禾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抬眸正见谢清砚看着自己。
没过多久海东青又飞了回来,嘴里衔着院里盛开的五颜六色花儿,花上还沾着清晨露水。
它站在桌上,低首,殷勤地将花儿放在檀禾手心里。
而后,海东青唰地跳下桌子,弓腰驼背,迈着大步流星的步伐,一跳一跳地走出去了。
檀禾被它那怪异的走路姿势逗笑,眼泪都要笑出来。
她是第一次看见鹰居然是这样走路的。
谢清砚也在一旁看着,眼底的笑稍纵即逝。
“殿下这鹰是从小便养的吗?”檀禾终于停下笑,望着谢清砚疑惑问。
谢清砚回道:“几年前在北地时捡的,一直养至如今。”
檀禾了然,轻声道:“难怪这般亲人呢。”
小金小银也是自小养的,比一般的蝎子温顺,从不会主动攻击人,平时也就是装模作样罢了。
谢清砚想说,它可不亲人。
飞禽走兽驯得再好,也是野性难泯,如今这般纯粹是会看人眼色。
这海东青是鹰窝里掉出的幼崽,被他捡了去,之后一直养在身边当个消遣的玩意儿。
谢清砚回京后,它跟着雪鸮和赤鹞去了西北边境,捡了个信鸽的职,一直在边境和京城之间来回传信。
今日海东青对她这番行径,确是昨夜做错了事,在想方设法地讨好她。
谢清砚也由着它在檀禾面前逗来逗去。
第一次觉得,这海东青倒也还有些其他的用处。
冯荣禄听着里头笑声,眼尖地往里瞥去,正见殿下面上也带着笑意,目光望向女郎。
和前些日的如出一辙。
他摸了摸脑袋,心底一个想法呼之欲出。
似乎是檀女郎的缘故,太子殿下这些日才笑得这般多。
果然,他就说,当初将女郎搬过来住是正确的。
这不,殿下笑得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