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秋不敢推辞这酒,忙谢恩接了过来,听见他的问题后摇了摇头。楚昭说:“本宫出生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从年底一直下到正月里,唯独本宫出生那日云开雪霁,所以本宫父亲便给我取名停雪,本宫兄长叫做天白。”
皇后和母家的关系是公开的撕破了脸,点秋不敢接这话,楚昭接着说:“后来本宫嫁到兖王府,那年冬天和王爷一起赏雪,王爷写‘人间琼芳冷,积素恍白头’,便叫本宫素素。你觉得这名字好吗?”
点秋勉强道:“皇上是想和娘娘白头偕老。”
“是啊,”楚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明明是已经烫过的酒,入喉时却冷的怕人:“可惜……”
可惜什么,楚昭没说。
或许是他意识到他和江停雪已经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也或许是他觉得是自己对不住江停雪,无论是什么,都只有楚昭自己知道。
“娘娘,皇上是一国之君,您……”点秋想劝劝他,但这段时间皇后时常出神,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楚昭并不需要她安慰,端着酒杯突然笑了一下,杏仁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不似少女灵动,反倒像藏着什么刀锋。
“也无需可惜。你先下去吧,让本宫自己呆一会儿。”
点秋无奈,只能退下了。
雪下得愈发大了,到天边泛起金光时才渐停,白雪吞没了夜里隐秘的心事,谁也不知道这一夜过去各人的心境有怎样的变化。
只是此后江停雪在看楚昭的时候,竟很难再掀起波澜了。
家宴上太后开始催促江停雪准备要个子嗣,她不想理会,含糊着推辞过去,几个妃子之间的唇枪舌战也全都没看见。只当个安静的瞎子,听着楚昭在这些不痛不痒却相当烦人的话语间纠缠。
好不容易等到家宴散了,楚昭又去看了眼平儿。他如今被江停雪安排得细致,虽然没有个主位娘娘照看,但有楚昭日日挂心,底下的宫人们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原本应该是团圆的日子,江停雪本想送平儿去兰家的,可这样冷的天,兰宣怕平儿受凉,又觉得家里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就在宫里养着,便婉拒了江停雪的提议。
这样一想其实平儿只是没了母亲,被江停雪接进宫后反倒像是孤儿似的。
杜家倒是起过念头想接他回去过年,被江停雪被拒了,她实在是不喜欢杜简,总是替兰宜不值。
那夜和陆循夜谈过后江停雪总是思绪不宁,做了个没同旁人说的决定后反倒喜欢追忆起往事来。江停雪任平自己的思绪飘远,想着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就放纵些也无妨。
等她追思够了,离开此地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楚昭。
他毕竟不是女子,衣着打扮虽然都是皇后服饰,但却十分简陋,想来是不喜欢这样繁复的妆容的。
雪断断续续地下着,宫里四处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帝后仪仗声势浩大,此刻二人四目相对却静悄悄的,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江停雪多久。
江停雪已经有挺久没看见楚昭了,再加上刚刚从回忆中回神,这会儿看见他安静地立在风雪里,恍惚间以为看见了数年前的自己,一时静默无言。
“皇上,臣妾见您神情恍惚,有些担心,便擅自跟来了,皇上恕罪。”
江停雪回神,发现楚昭已经到了身前。她低下头——即便是过了小半年,俯视楚昭依旧会让江停雪感到陌生和慰藉——她低下头,在漫天风雪里看见楚昭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亮温柔,虽然没了上挑得仿佛能盛下一碗酒似的眼尾,但依旧醉人。和他对视的时候,江停雪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万物凋敝的冬日里白霜披满树,看着像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开得温柔且盛大无声,其实不过是风雪点缀,疏离得近乎冷漠。
那才是楚昭的眼里的真相,被他多情的桃花眼一遮,叫人以为自己是那能融化冰雪的独一份,闷声扎进去便不回头。
他的眼神从未变过,冰冷冷地把江停雪拎回现实。
“皇后心细,朕怎会怪罪。”江停雪说: “只是外面风大,皇后别着了凉,快回去吧。”
楚昭笑起来,似乎十分高兴:“臣妾不冷,只想和皇上说说话。”
江停雪地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楚昭脸上划过,问:“说什么?”
“说说臣妾的掌宫心得。”
是了,楚昭口口声声说着想体验她的生活,老实了几个月,如今总要来讨个彩头,做一下总结陈词。
侍从们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江停雪听着楚昭自我剖析,猜想他的语气应该是情真意切的。
之所以说是应该,是因为江停雪根本没听见楚昭在说什么,她习惯性的出神,疲倦涌上来,想要快点结束这场灾难。
这半年来,除了江停雪对楚昭有所求的时候,他们从未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过话。楚昭看着江停雪的脸色,心里得意,终于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素素,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叫你陷入此等境地。”
为了不让旁人听见,楚昭这句话声音压得低,再加上江停雪一直在出神,所以没听见,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看见她的反应,楚昭大喜,刚要继续说些什么,江停雪终于开了口:“夜深了,皇后回去吧。”
说罢便加快脚步,越过楚昭走了。
但楚昭得了江停雪的好脸色,此时并不觉得生气,心想也要等她再考虑考虑,便耐着性子没跟上去。
过了这年就除了国孝,今年的家宴比往日更隆重些。宫里已经许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楚昭走在路上的时候偶尔都能听见各宫室中传来笑声,一时觉得温暖又熨帖。
他想他和江停雪也并非没有那样快乐的时光,如今他已经知道了病症所在,定是能回去的。
回想着那样的场景,楚昭觉得胸腔中都燃起一团火苗,把四肢的血液都烘得很暖,让楚昭无法克制地想去见江停雪。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哪怕江停雪才刚刚离开,可他就是等不及了。
楚昭从重重宫禁中走向乾正殿,发现门口只守着两个眼生的小太监,原来是江停雪给身边的人都放回去过节,只留了两个伺候的。
想来江停雪应该是把楚昭身边除了那几个掌事的一时之间动不了,只能把低下的人先换了一批。他们不知道如今宫中关于帝后关系的流言,看见楚昭来了拦也不敢拦,楚昭倒觉得这样也好,便没叫人通报,自己向内殿去了。
乾正殿里灯火很亮,龙案上依旧堆着小山高的奏折。楚昭只看了一眼就不再感兴趣,往里走了走想寻找江停雪的身影。
但路过龙案的时候楚昭发现上面正摆着一封写好的诏书,一时忍俊不禁,没想到他的素素竟也如此勤勉,大过节地回来处理宫务。
鬼使神差地,楚昭走过去,看了眼诏书的内容,可也就是这一眼,叫楚昭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他眼角眉梢的喜意还未来得及褪去,冰冷的杀意便蔓延上来,冻结了他的表情,以至于让他的五官停留在喜悦和愤怒之间,犹自对抗,不协调得近乎滑稽。
而楚昭完全顾不得这些,他觉得指尖有些麻木,怀疑自己不认识诏书上的字——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