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前用完了斋饭,院内的大和尚便安排了几人在东边的厢房小住,待月升中天时再出寺门,踏上寻妖之路。
素膳索然无味,封离只漫不经心用了几口便搁了竹箸,浅道一声没什么胃口便回了禅房。布衾单薄,他斜斜靠在黄木柜旁,揩了一寸柜面上的灰尘于指尖,轻嗤了一声。
桌上的灯盏年岁有些久了,罩面通黄,早辨不出当年的颜色。照在墙面上的影子明明灭灭,昏暗得很。封离将手放入刻有双鱼嬉戏的鱼洗中,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又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黄铜镜中的那盏烛台。
他盯了良久,久到双眼已然有些涩疼,才回过神来,方觉鱼洗中的水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
门扇轻响,有什么进了房中。
封离用随身的巾帕一点点沾去指节上的水珠,并未转回身看,只慢悠悠地开口问候了一句:“来了?”
背后那人不答话。听脚步声,似乎是找了个圆凳子径直坐了下来。
封离低笑,回头便见那人正襟危坐,手中捻着念珠的模样,心下觉着如何看,如何可笑,说出来的话便也多少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你那晚抓伤本座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装得人模狗样的。”
那人哼笑了一声,干涸的嘴唇裂开了血痕,掩不住虚弱的内里,险些又低嗽出来。他以手捂唇,缓了一刻才压着声道:
“……你以为你去了这副皮囊,又能有多入眼?论你是什么魔也好,便是有千般面孔,你依旧是一个妖而已。”
“与我又有何不同?”
“以为自己入了魔窟,便从此摆脱从前了?你身上妖的味道,旁人是闻不到,可我不一样。”
他站起身,慢慢踱到封离身前,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脸色,凑近着他的脸,紧锁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是你的同类啊。”
封离看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却扯着嘴嚇嚇笑着,像是没学会如何用人的咽喉,连笑都学得生疏而丑陋。
“本座可没有到处认同类的癖好。”他伸出一指,抵着面前人的腰腹,用了些力摁了下去。化成和尚模样的人立即便是一声闷哼,吃痛向后退开了距离。
“就算那个女人在隔壁,本座不高兴了,一样能杀了你。”
“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和尚捂着腹部的伤口,抬起头笑着喘着粗气,“若无需隐藏,你又何必掩去声息,只为了在她面前装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倘若真要你泄露身份,你敢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封离笑了笑,眼下的泪痣在烛光之下映得发红,一双缠绵的眼睛更显妖冶,“总归本座也没什么可爱惜的。”
他这副皮囊就是为了媚而生,他借此四处勾引人心,获得继续在天地间存在的机会。这副修炼而成的躯壳在人间游荡了六百多年,早已令他厌烦疲靡。
再漂亮又如何,里子早就烂透了。
只有成为魔神,才能丢掉这副被腐蚀得彻底的空壳,才能丢掉他来时的路,丢掉所有,只有届时,他才会真真正正得到自由,获得新生。
“何必这么说,”那人见他一身无谓模样,换了个口气,将手上的念珠攥紧了些,“咱们做妖的也好,做魔也罢,谁不是活得如履薄冰?都是被本族唾弃的怪物,只求在世道上谋一点生路,见了面更应惺惺相惜,不是吗?”
“所以呢?”
“我们联手,”他道,“也不枉我在此大费周章地把你们等来。那个女修归你,她的丹元你只管拿去,我只要有一口肉吃就行。”
“那一对师徒的身体留给我饱餐一顿,所有的修为全都给你,就像这样。”他将手上的念珠举到封离眼前,在内里驱化之下转瞬间化为齑粉。
封离勾起唇,轻蔑地移开了目光。
真当旁人都是傻子?
那个呆瓜固然无用,但李闻歌此人,左右心脏不知长在哪边,多少叫人难以估摸,又岂容小觑。
更何况跟随她来此的一路上,二人亲近的时刻不少,隔着那样浅的距离,他却依旧探不清她究竟有几分功力,若有一日真的对上,他连有几分胜算都尚不明晰。
所以在此之前,又怎能得以轻举妄动?
见他半晌不言语,身前人咽下一口气,走上前又道,“你考虑得如何?”
“若你肯与我联手,即便我如今身负两伤,也定然不遗余力,一举助你拿下你想要的东西。”他趁势又追了一句,“这是笔划算的买卖,阁下以为呢?”
封离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他轻轻理着袖口的素纱,将视线转回眼前和尚那张饿得难耐的脸上,末了缓缓答出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