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吧。”她分不清自己声音里有多少难过,多少不舍。
时间带走的东西太多又太快,连接受的过程都吝啬,非要在突然间给予当头一棒做草率结尾。
残忍在,深知察觉到变化的刹那其实是有迹可循的,甚至能够拆分成无数个细节点。
池央荷忽然闪回到艺考那一年的紧绷,她们还会在被窝里聊八卦。
那谁找了个体育特长生,长相有点抱歉,但身材爆好。隔壁的画室两人约炮闹到难堪,座位搬离八百里远,恨不得相隔一道城墙。谁的男友出轨,下课当晚被揍了一顿,表演生,脸都刮花了,真狠啊。
复读的原因她跟谁都没讲过,却难逃一次次的被窝密谈。
戴艺冉替她抱怨,凭什么啊。
对,凭什么。
日料店里戴艺冉也讲过凭什么,今天才知道,原来当时想说的不是朝舟远不配,而是她不配。
有些可笑。
在她已经将事情告一段落,于心里将罪名下乌龙定论时,又要让她看见这些来自朋友的讽刺。
刚刚屏幕亮起,显示在戴艺冉手机上的是论坛界面,登录账户的名字太熟悉,即便只是见过一晃而过的一次。
人们对苦恼会选择性遗忘,但对伤害会铭记一万年。
可能从走进餐厅无处安放的手没有像从前一般拉住,这间餐厅的四壁就注定化为一场囚困的定局。
戴艺冉甩着手上的水回到座位,见池央荷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问她:“要不要再点一杯别的?”
“好啊,鸳鸯吧。”
“咦,你开始喝咖啡了?之前不是起大早开嗓都不喝的。”
“嗯。”
此时的对话都还在不约而同地装无事,除了戴艺冉看到手机屏没锁,脸上的表情僵住片刻。
第二杯饮品在桌面留下水渍,池央荷望着那一圈透明的痕迹说:“喝完我们就别再联系了。”
戴艺冉盯了她几秒,大概在辨别平淡语气里有没有撕破脸的成分。
短暂的沉寂之后,是极具嗤鼻的迸发:“对啊,我最讨厌你这种靠男人往上爬的女孩了,你怎么不能老老实实认清楚你的平凡?凭什么从前总是被我接济的人现在可以随随便便站到我头上。你就继续像从前一样,接受我偶尔的施舍,扮演好那种角色,不行吗?”
是从主动付了一餐的钱起始,戴艺冉也开始想,凭什么不能是她,凭什么从那种车上下来的不能是她。
算什么?总在等待施舍的人也行?
明明自己更好,可是那份骄傲忽然轻轻松松地破碎掉了,往后也不再能从与她的比对上找到存在感。
现实与虚妄一念之间,当池央荷抓住梦的时候,这份平衡就被打破了。
哪怕从一开始平等都无妨,反倒倏然的跨越令人心生不满。
“你跟我说过什么,复读而已,没关系的,第二次没有道理不如第一次高,到头来这就是你翻盘的方式?”
都是她的错。
“我也有偷偷妒忌过你的地方啊,专业课永远位列前茅,成绩好到艺考学校可以拿着你的照片作为门面,贴在显眼的位置当招牌。”
但是为什么,唯一自豪的家境也不能继续带来优越感。
“你不该在我们之间的天平上加码。”
歇斯底里完,服务员淡定地送来那份打包好的鸳鸯,并无异样。
池央荷道了谢,走向收银台,丝毫没有戴艺冉那样强烈的表达欲。
可能早就弄丢了吧,毕竟太多事情大吵大闹没用,浪费完情绪以后还不是要选择接受。
只不过是她被迫认识了一辆车。
那辆标志酷似钉耙的车,是开学第一天时朝舟远开的,没特点的车他几乎不会开第二次。
那天池央荷没及时看到短信,戴艺冉却及时看见了跨上那辆车的她,和靠在车旁的男人。
在此之前还可以做心理安慰,也许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没什么好羡慕的。
在此之后只剩残破的自尊心。
哪怕她只是得到一点点呢。
不要一下子,这么多。
好像命运的玩笑开太大,一船愚人被戏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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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还真的落雪,打在车窗上,棱角分明的形状。
池央荷提前下了的士,顺着路标走了一会儿,累了便直接坐到路沿上,望着街对面暖色的路灯惆怅。
错以为早早就学会不为琐事烦心了,原来还没长大。
天气凉,街道上的人少得可怜,仅有的也是行色匆匆,不会因为谁坐在路边而驻足。
池央荷捧着脸猜他们在想什么,温暖的家还是家人,或晚饭的汤温不温。
要不借此机会难过几分钟,就一小会儿,不会有人发现的。
她于是将脸埋进膝盖,听得见耳边阵阵寒风和雪粒落在两颊的声音。
后来声音渐渐变小,被阻碍被遮挡。
她怀疑自己有在漆黑之中偷偷许愿,不然怎么一抬头朝舟远就出现,在光晕里泛着旧色,像一张定格住的老照片。
漆黑的柴斯特大衣将将到膝下,手中斜握着一把伞,倾向她。
唯一洁白的地方是掩埋在层层衣装下的衬衫一角,被暗纹的领带压着,只露出可怜的一丁点颜色。
他有那么高,高得能拦下雨雪风霜。
可不是错觉,雪花真的静止,好似全落进他领口的那一点白。
连天气也向他低头,认为夜晚留这一丁点缀饰就足够。
他们在无声的对视里一同问着对方,怎么在这里。
是朝舟远先回答:“想着随便走走,也许会遇见你。”
哪有那么多不期而遇,这道理早在认识他之前就参悟。
难得池央荷今天拥有分辨谎言的能力,然而真话不好听,不想珍惜,宁愿溺进谎里。
她特别累。
在他来之前不间断地质问,确定有到这个份量吗?亦或女孩真的很难不把无处安放的情感寄托在唯一朝自己伸出手的人身上。
恶意的解读没关系,反而廖漩那一句善意的温柔刀扎得最深。
那叫爱情吗?
好像这场兵荒马乱里,她注定的处境是孤军奋战,经验与兵法统统派不上用场,在千军万马的磅礴间独自迷茫。
一人之躯,没有援兵。
能赢么?还是就干脆淹没在马蹄声中四面楚歌,一路赴乌江,徒留一段千古绝唱,看他身后高台月明就够。
可人又总是逃不过悲哀的,做与想不一样。
就像她清楚明白月晖抓不住,却还退而求其次地向朝舟远伸出手,“抱抱。”
他的手即刻松了,伞面翻转到地上,黑衣随之荡开,涟漪泛在她肩头。
一半给她暖意,一半扫净身后尘。
朝舟远蹲得缓慢,尽量垂头与她平视着,“没不给你抱,苦着脸做什么?”
明明他就知道,难过的理由不仅仅是这样。
池央荷埋进弯弯的颈侧,如愿淌进老城那处湍急的河。
儿时以为寒凉刺骨,而今过是过了,可终不似少年游。
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可是他说没关系。
贴近的肩因而成为底气,咬耳呢喃着,依偎着讲着,好像情人梦语。
“当你每天睁开眼,就已经亏欠世上所有死去的人。”
他牵起她冰凉的手摩挲,渡过体温,耐心地讲:“所以,你跟一场落下就消亡的雪计较什么呢?”
其实朝舟远这般人,多数时候的目光都居无定所,对很多事情不在乎。
但对她,也许有过那么一两秒动摇时刻。
在那一刻忽然觉得高瞻远瞩的峰顶好无聊,不如让人生脱一次短暂的轨。
当然不会是偶遇。
佳话加上注释,不过是经过这条路时看见她,就下了车。
后来的夜里有场风,将街道两端分隔开,装餐点的袋子被吹得簌簌作响。
远处有人在步履匆匆里逆行,慢悠悠地散步,恍惚间一瞥,挥舞的手臂伸到一半,停顿在原点。
隔着老远看见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笑容霎时消散,变为皱眉的凝视。
一边惊谔的现实,一边是梦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