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一本册子翻开。
每页上的名目都分门户一条条列出,清晰无比、有稽可查。
韦春矫神情忽然有些不自然,不由冷哼一声,“即便你是为着朝廷办事,也不该以流言造势,诓骗钱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部院从未诓骗、也从未胁迫过任何人。” 陆东楼抿了一口茶,掩下眸中的冷嘲。
韦春矫微微一愣,竟觉无话可说。
一边的茶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
眼前一阵朦胧。
陆东楼静静地看着散去的水雾,眼眸微深。
静穆了约有一刻钟。
韦春矫抿了一口茶,侧过脸,只见陆东楼坐在窗边,神情泰然自若。
他心底的一个猜想像是得到了印证,语气变得讳莫如深,“赵世卿是你们的人?”
“不是。”陆东楼回得很快,似乎早就猜到他有此一问。
韦春矫眸光一暗,“咱家还以为闹得满城风雨,其中有陆漕台的手笔。”
“我说没有,厂督信么?”
韦春矫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扶着桌子站起。
“咱家信不信不要紧,要紧的是朝廷、是陛下那里。”
“如今谁人不知,那姓赵的是为了查漕粮而来,原指望他走个过场,如今他却把事情闹大了。届时浙江一乱,江朝宗难辞其咎,不就是陆漕台想看到的吗?”
陆东楼缓缓看向他,语气温和似水。
“厂督误会了,前阵子我与江中丞一叙,便是想将此事一道料理干净。”
他自然地从手边那一摞账目中间抽出一册。
韦春矫微微一愣,借着烛光,拿起账册看,只见那扉页上写的是“浙江中右两营汛地官船敕造”。
陆东楼的声音缓缓响起。
“本打算租船与浙江度过此劫,只可惜江中丞未曾应允。”
“他提防你也属正常。”韦春矫看了几眼,放下账簿,脸上平添几道愁容,叹了一口气,“只是你们彼此提防,坏的总是朝廷的事。”
他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
大雪窸窸窣窣地落下。
他又叹了一口气,“江巡抚也是个有主意的,下令将城门一封,官兵围住,各路人等都能分散开。即便有人挑事,人不多就掀不起大的风浪,只待你从福建调来的船过来,万事都可消了,只可惜……”
可惜,偏偏冒出来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赵世卿,弄成今天这副局面。
想到这里,韦春矫心头再度泛起疑虑,“这个赵世卿,当真不是你们的人?”
陆东楼看着纷纷洒洒的大雪,面无表情,“这位赵御史已经说得很清楚——巡漕御史、代天子狩。”
韦春矫放下茶盏,眼睛眯起来,直直望向他,“无论这件事是谁闹大的,今年漕粮海运的头终归是部院起的,却闹得浙江不宁,你这个总漕难辞其咎。”
陆东楼的声音不咸不淡,“倘若江中丞因此事受累,陆某一定先一步乞休还乡。”
韦春矫冷哼一声,声音中却多了几分戏谑。
“你少来这一套,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就是你们这些文官,动不动就说不干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陆东楼淡淡一笑,“这些年还要多谢厂督从中斡旋。”
韦春矫的语气软下几分,提袍站了起来,“你要真谢我就早日平了这些烂账,咱家也好对宫里有个交代。”
“呼——呼——”
朔风肃杀,卷起如席大雪。
两人走至舱外。
正碰上陈九韶急急朝这边走来。
他甲胄沾血,脸上也有血腥残余,一看便知是他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见了两人,陈九韶拱手一礼,“漕台、厂督,方才有一伙海贼意图劫船,现已拿下。”
他抬起头,“还请漕台发落。”
韦春矫微微一怔,这么大的动静,方才他在舱中竟全然无觉,可见卫所兵将擒贼之速。
但见陆东楼一言不发,只怕还要吩咐军务,韦公公长舒一口气,“今夜有劳诸位了,咱家也要去歇息了。”
说完,他带着几个侍从去了第二层甲板。
长空大雪坠落下,海面恢复平静,却平添几分山雨欲来的气势。
陈九韶立在原地,黝黑的脸紧绷起来。
陆东楼眼眸深邃,扫过他脸上的血污,声音格外冷冽。
“为何不上报?”
陈九韶拱手道:“事发突然,况且只是几十个海贼,漕台与厂督议事,卑职不敢打扰。”
说着,他心中也有些没底。
船上明晃晃插着漕运部院的旗帜,这些贼费力的打上官船来,却一直没有朝舱内猛攻,可见不是为了劫财。
可不为财,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打劫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