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快到冰期,河岸两边白草萧索。
一个个小帐立在岸边,显得分外孤寂。
帐中燃起了炭火,这是灶碳,燃起的白烟悠悠飘出帐篷。
张璜躺在席子上,喉咙里生出一股酸涩的痛感,整个身子骨就像被碾成了齑粉,动弹不得。
去了一趟部院的大狱,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一缕花白的头发从苇席缝隙中流出来,悠悠飘起,有一种别样的寂寞和荒凉。
四面围着一群人,都沉默着。
得知丈夫折了一条腿,张璜的媳妇一早便赶了过来,哭的泣不成声,最后只剩干嚎。
那尖利的声音,听得人心狠狠揪起,一股寒气就这样从脚跟爬到脖颈。
一个时辰过去后,她终于不哭了,就一直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家里的儿子尚未成年,一家人的生计多半都靠着这个孩儿他爹,如今他成了这个样子,于家里人无疑是灭顶之灾。
她收拾着他的衣物,一声不吭,众人也不敢上前宽慰。
张璜已然不能再做工,过几日就要返乡。
众人赶来探望,原先他手下的几百号人拼拼凑凑,筹出了十三两银子,交到了他媳妇手里。
“呼呼——”
帐被掀开,脚步声细微。
鲁班尺一阵低低的啸鸣。
众人回过头来,见黄葭走了进来。
几日没见,今日的她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衣袍,显得格外庄重。
黄葭绕过众人,只走到张璜媳妇那边,左手从衣袖里提出一个钱袋。
钱袋落在一边的草垛搭起的“桌案”,深深凹陷下去。
张璜媳妇一愣,拿起打开,目光有片刻凝滞,不由喃喃出声:“三十六两。”
张璜撑着地起身,目光中露出迟疑,“你哪来这么多钱?”
众人心中也有疑问,只看向黄葭。
她眉眼沉肃,比之几日前仿佛多了三分威严。
黄葭看着他,“这您便不用管了,我家在淮安也有些家当铺面。”
张璜看着那包银子,就连钱袋也是织锦的,价值几何不敢细想。
她若真如此阔绰,先前哪里还用得着在河口的粥铺蹭饭吃。
他心里落下一个疑影,“你……莫不是变卖了祖产?”
祖产的份量可非同寻常,后辈转卖多要落下个不孝的骂名。
张璜的媳妇也是一惊,“这可如何使得?”
众人齐齐看向黄葭。
她只笑了笑,不答反问,“诸位打算什么时候走?”
听了她的问话,大伙一头雾水。
张璜面色灰败,目光却仍坚毅,“部院不肯给钱,我们就赖在这儿,来一趟死了那么多人,又挨饿受冻,不能就这么算了!”
原本沉寂的人群因这番话又斗志高昂了起来。
帐内人声鼎沸。
黄葭的声音仍是平静,“那要是部院一直不给呢?”
帐外卷起一阵冷风,众人又安静下来。
黄葭仰起头,“你们都是征调来的匠户,回了老家总归能找片荒地开垦,趁着来年春天种子种下去,明年这个时候就饿不死。如果待在这里,没有地没有粮,生死都要看部院的脸色。”
冷风飒飒然,热血凉了大半,众人沉默着。
张璜看向她,沉吟片刻,目光突然警惕,“你是来给部院当说客的。”
张工首一句话,众人恍然大悟。
一道道目光审视着黄葭。
“黄船师,既然你站在部院那边,今日就不用来了!”后头的数十号河工冷冷地瞪着她。
黄葭面无表情,“我哪边不站。我让你们走,也不是让你们空着手走。”
张璜一怔,扫过她的脸,“部院答应放粮了?”
黄葭没有回答,只走到众人前面,“再过几天,最多不超过五天,我会把两千两工费全数结清。”
话音未落,众人大惊!
张璜不解地看向她,听她这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这两千两从哪里来?”
“我自有办法。”黄葭抬眸,目光淡淡扫过众人的脸。
张璜皱起眉头,心里没底。
众人压下心中的疑惑,死死地盯着她。
也有人猜想,这位黄督工消失这么多天,难不成真想出了什么好主意?
黄葭目光镇定,“但是工费之事,我们还需约法三章。”
听她的声音如此笃定,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
帐内寂静无声。
黄葭感受到这种被等待的气氛,目光淡淡地扫过众人的脸。
她随即伸出三根手指,语速极快。
“其一,诸位拿了钱便尽快上路,切莫在淮安久留。”
“其二,诸位离开的前一夜,当日河口的那些‘大家伙’要停修一日。”
听到这里,张璜的眉头越皱越紧。
众人只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心中疑窦丛生。
黄葭垂眸,望着给张璜媳妇的钱袋,目光复杂,“其三,日后若是有人问起手头的工费是哪里来的,诸位只要答,这钱是清江浦王掌事给的。”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
张璜忍不住看向她,却见她一脸的肃穆,也实在看不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