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一身着褐色长袍灰色鹅氅的长者已等候多时。
他转过头来,饱经风霜的脸庞显出清瘦,却平添了几分雍容。
黄葭微微一愣,心中仿佛涌动起不知名的悲怆。
“王伯,许久不见。”她弯腰作揖,语气有些感慨。
“好孩子,不必这么多虚礼。”王义伯笑着摆了摆手,长髯飘飘,语气中那洒脱之情却不是寻常老者能有的。
二人步入船舱。
舱内一方桌案,几把八仙椅,案头点起了三四盏油灯,亮堂得很。
黄葭放下装着铅风海船船模的包裹,落座。
忽见那桌案上摆了一副墨宝,其上赫然写了一首诗——
八风儛遥翮,九野弄清音。
一摧云间志,为君苑中禽。
笔力遒劲,龙飞凤舞,煞有扼腕兴嗟、鹤归华表之意。
她笑了笑,“一别经年,王伯的字越发大气凛然了。”
王义伯淡然一笑,眉宇之间也无自得之色,“闲来无事,随手写就。”
黄葭歪着脑袋,笑了笑,淡淡道:“求精求细,您做什么事都是如此,从前我祖父在时常有教诲,做人做事就要像您一样,凡事尽善尽美才称得上一个圆满。”
王义伯低下头,“黄公自谦了,若说尽善,还是一半一半最好。”
他苦笑道,“当年太过用力,就伤了手,尽善不能尽久,如今用笔乏力,下笔便只有一个形,没能再得其神,也是遗憾。”
黄葭一愣,目光有些诧异,但看他悲怆的神色,便知不好再提这个话头,怕惹他伤心,“王伯此次寻我来,应当是有要事相告吧。”
王义伯悠悠一笑。
他收起了墨宝,眉头紧锁,神情突然有些严肃,“前些日子,提督已将官牒、官印一并送来了。”
黄葭瞪大了眼睛,目光打量着面前之人。
她面露不解,“王伯遁出世事这么多年,先前来请您修缮商船的商户不在少数,您向来是一口回绝,甚至舍得离了东南故土,躲去了辽东,如今怎的突然应下了?”
王义伯一怔,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转身背向她,缓缓道:“不在于先前,也不在于今时,终归是时候到了,想走便走了。”
秦淮河的雪风阵阵吹得脸颊生疼,黄葭慢慢起身,心中有些怅然,思绪纷乱。
她张了张嘴,欲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二人算是忘年之交,为友之道重在信任,既是王义伯自己的选择,她自然无权干涉。
正在此时,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突然发出了叹息之声。
“隽白,世上本就没有‘遁出世事’一说,就像这天下的船,总要留在江河湖海上。靠岸之后还能动,那是好事;若不再动了,就是要拖去船厂报废了。”
他沉默几许,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情,突然又道:“真是许久不见了,再手谈一局吧。”
秦淮的风雪敲打在耳畔,王义伯的声音也刻进了几许沧桑。
黄葭愣了愣,总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古怪,但深想之时却什么也没抓住。
她看着桌案上装着铅风海船的包裹,心头顿时涌现出一丝怅然。
应了一声,“好。”
游船飘荡,冰雪堆成小山丘,屹立成一座座墓碑。
风声动地,灯火照扉。
黄葭白皙的两指拈着一枚黑子静静地悬在棋盘上,许久,才“砰”地点落。
她看着棋盘,神情有些恍惚。
棋盘对面的人扫视局面,微微点头,坦然地推了棋盘:“我输了。”
他站了起来。
黄葭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七年过去,昔年那位挥斥方遒的王伯老得很快。
头发花白,脸皮松弛,皮肤上带着斑纹痕迹,甚至脊背都挺得不是那么的直。
朔风刮过,吹得脸上生疼,黄葭站了起来,“听说福建原先的泉州市舶司要迁去福州,日后自琉球转运来的船队都会在那里靠岸,比之昔年淮安的商队,只增不减。王伯去了必是日夜监工,要多保重身体。”
王义伯转头看向她,忽而一笑,“我是被提督八抬大轿请去的,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你既决定留在淮安,要多为自己打算。”
他坐下来,捧起了茶,“这些年部院把控漕运,铲除异己,在这样的地方待着凡事要多留一个心眼。至于市舶司,早已大不如前,提督换了一个又一个,可见宫里也不那么信任内臣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黄葭,“现在市舶司上上下下不安稳,我听闻,福建已经有一些人来了淮安,可见人心惟危。”
黄葭想起之前停在官衙外的几驾马车,忽而一怔。
看来,她这个掌事还挺抢手的。
她兀自一笑,坐到王义伯对面,“多谢伯父提点,我自会留心。”
王义伯笑道:“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留在淮安了。”
黄葭抿了一口茶,矢口否认,“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如今已经来了,之后再想脱身,比来之前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