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耶!”
弓箭手三两下吃光菜豆土豆泥上的奶酪,继续牧牛大业。
食草动物,尤其还需要反刍的,不得不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消耗在进食与消化上。
比如这群美味的放养安格斯牛,它们要花八/九个小时啃食牧草,更长的时间反刍咀嚼,留给睡觉的只有不到4小时。
牛没有深度睡眠,多是短暂的、不到十分钟的打盹,还要在休息的同时反刍,看起来活得挺累。
它们的天敌则相反。
美洲豹这样的捕食者一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白日养精蓄锐,专挑晚上偷袭牛群中最鲜嫩可口的小牛犊。
狗狗同事这几天累得不轻,块头大但战五渣的安格斯牛们抱团挤在一起,弓箭手顶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像保护小鸡仔一样保护牛群、盯着偷袭者,顺便指使博物老师用鲁纳美洲豹人的语言严厉谴责这些非常坏大猫。
可惜潘帕斯的大猫似乎听不懂基丘亚语,照旧来吃霸王餐——虽然没捕猎成功过。
他很想弄块牌子绑小佩的马上:此处禁止自助餐,画一只大猫剪影,再打个鲜艳的红叉,至少看着解气。
值得一提那头被当作面试题的犟种小公牛,它之前一直不敢靠近晏行渊,在天敌威胁下也不再记被抓去驱虫烙印之仇,反应很迅速地往晏行渊和小洲身后躲,再不躲着放牧者。
连续几个晚上睡不好觉,白天的弓箭手斜倚在马背上哈欠连连:“放牧——嗯啊——好累,太阳——嗯啊——刺眼。”
博物老师刚好跟他并骑,晏行渊把脑袋拱到同伴怀里,压低帽檐,惬意地眯起眼睛。
走在后面的狗狗同事选择扭头不看,暴饮暴食是不健康的。
楚瀛洲伸手托住他的脑袋,主动充当靠枕。
弓箭手没打算真在马背上睡觉,他提议:“聊点什么。”
博物老师便讲起高乔人的故事——
高乔人和克里奥约人类似,都是殖民者与土著的混血后代,但不为两者接纳。
他们长相接近殖民者,生活习性接近土著,是潘帕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
殖民者瞧不起他们,却招募他们同土著作战,于是土著也仇视高乔人。
楚瀛洲说,马库斯的大农场是祖上帮殖民者当雇佣兵攒下来的,到他这一代,或许血脉里仍是个高乔人,或许只剩下爱穿彭乔斗篷的高乔外观。
晏行渊想到:“你说,穿传统服饰的农场主与庄园主,和在广阔、不属于自己土地上干活的雇工,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高乔人呢?”
也许两者都是,也许只有一个是,甚至都不是,身骑高头大马的粗犷牧民不过是招揽游客与怀旧的工具,真正的高乔人只活在《马丁·菲耶罗》中。
弓箭手追问:“那是什么?”
“是阿根廷民族的史诗,”博物老师掏出把六弦琴,像行吟诗人——巴雅多尔那样弹唱,“我在此放声歌唱,伴随着琴声悠扬……遇风险无所畏惧,全不怕白刃临头。我懂得善以善报,也知道以仇对仇……自由是我的荣光,生活像飞鸟一样。任何人休想追上,一旦我展翅翱翔。”
不过《马丁·菲耶罗》是一个熟悉高乔生活的城市人模仿创作。
晏行渊帮小洲摘掉鬃毛上沾的草叶:“我们现在比马库斯更高乔吗?”
楚瀛洲赞同:“论生活方式,的确如此。”
他们像两幅典型高乔肖像画,牛仔帽、丝巾、彭乔斗篷,法弓、契里帕下装、马靴,坐在克里奥尔马上,以牛群和潘帕草原为背景,勇敢豪放,自由不羁。
“那我问你,”弓箭手开启“我考考你”模式,“高乔人跟星球另一面的游牧民族有哪些异同?为什么?”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博物老师对答如流,“我将从民族性格、生活习俗、文化艺术等方面进行分析。”
“不同地区的游牧文化存在共性。民族性格上,二者均强调自由与坚韧,这是高流动性的游牧生活特点和草原严酷的自然环境所致;生活习俗上,均以畜牧为经济基础,依赖骑马和放牧技术,擅长使用套索、弓箭等工具,因为草原生态系统的资源分布分散,迫使群体发展出高效移动的畜牧方式,马匹成为生存和军事扩张的核心工具;文化艺术上,均以口传形式的英雄史诗为重要文化符号,推崇即兴创作,多以自然与日常生活为主题,因为游牧社会缺乏文字传统,高流动生活下文字记录有限。”
“环境与历史共同塑造了二者间的差异。民族性格上,诞生于殖民压迫、饱受现代化冲击的高乔文化更具反抗与悲剧性,缺乏严密部落组织故更强调个人主义;而建立过帝国的游牧民族更具集体军事性和扩张野心,他们的社会以家族和部落为单位,强调血缘、忠诚和等级制度。因为历史上,高乔人是殖民与土著的混血民族,长期处于边缘地位,而后者曾主导大陆政治格局,形成更强集体认同;地理上,潘帕斯草原相对封闭,欧亚草原连通东西。”
“生活习俗上,高乔人以牧牛为主,喜欢吃烤肉,居无定所,露天或在临时棚屋过夜,使用套索;后者以牧马牧羊为主,依赖乳制品,住在更适应寒冷气候的可移动毡房,使用弓箭和马刀。因为潘帕斯草原气候更温和,资源丰富,牛群易存活,欧亚草原冬季严寒,羊更耐寒。”
“文化艺术上……”
晏行渊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他有认真听楚老师说话,正是听得太专心才困。
博物老师停下分析,问他要不要睡会儿。
“不用。”
弓箭手用力眨眼睛,他只是有点困又不是骑不动马拉不用弓,何况小佩都没要求休息。
为了让楚瀛洲转移注意,他随口问道:“高乔人和哥萨克是不是有更多相似性?”
博物老师果然像个拧上发条的玩具,认真答道:“二者在自由精神、军事传统和文化象征等方面具有显著相似性,但也存在本质差别,我将从多个维度对比分析。”
“两者均起源于边缘群体,具有反抗者形象。高乔人是混血游牧民,哥萨克由逃亡农奴、冒险者等组成,都以反抗权威——殖民gov或封建领主著称,因为边缘地位促使他们通过武力维持自治生存。”
“前者参与独立战争,后者为沙俄征战,均以马上战斗力闻名,游牧生活方式让他们很容易成为骑兵,军事化是边缘群体获取资源和话语权的手段。随着民族主义兴起,高乔成为阿根廷的民族灵魂,哥萨克成为沙皇的马鞭与弯刀。”
“但社会结构上,高乔人以松散的家庭或小群体为单位,流动性强没有固定领土;哥萨克具有组织严密的军事公社,选举阿塔曼即首领,有土地特权后成为半农半军的定居社群。高乔人的文化更混合多元,哥萨克的文化底色更单一,或许正是这种差异,在现代化冲击下二者拥有不同命运。高乔传统的生活方式已经消亡,仅作为文化符号存续,哥萨克历经波折后部分复兴,仍保留一定自治传统。”
晏行渊尝试总结:“所以他们乍看都是草原自由民,由于地理位置和文化差异,命运也很不同呢。”
弓箭手继而伤春悲秋地联想到,自己也是边缘的异乡人,他未来会成为反抗命运、推翻财阀的英雄,还是任务失败、罪大恶极的反派,或者仅藉藉无名地度过一生呢?
为掩饰这种奇怪情绪,他打了个超大号哈欠,嘴上抱怨道:“你弹吉他时我本来已经不困了,现在又被你的长篇大论说得想睡觉。”
“是我太啰嗦了,”楚瀛洲从容接下黑锅,“之前的话都不重要,外面的世界早就没有放牧的牛仔了,牛和马是奢侈品。”
“但牛马不是。”
晏行渊即答。
一路天蓝草碧,风光甚好,聪明小佩不时歪头思考,不知听懂多少。
主脑试图用外界趣闻让幼态开心,却事与愿违。
打弓人对强大如魔法的科技缺乏概念,他尤其不喜被楚瀛洲夸得无所不能的AI主脑,记住的反而都是财阀压榨外包供应商、精神病患者袭击医疗机器人,给自己注射过量某种药剂自杀的专治低血压故事。
未来滚滚而来,却仿佛仍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他望着辽阔的潘帕斯草原,希望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草原的尽头、大陆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把与命运的和解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或许不那么道德,但晏行渊不由庆幸自身的幸运,遇到楚瀛洲、和楚瀛洲带来的精彩旅程。
他愿意向升压故事里的AI主脑许愿,用一生射箭不压线换一辈子跟楚瀛洲在一起。
芜杂环境里,弓箭手会努力维系力所能及与条件允许的善良,和末日以来用来打破、一退再退的底线,尽管它们脆弱而模糊,容易钻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