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失败了”,灰影在蔚蓝色的清气之水中飘摇得仿佛无根的水草。
“……本王不过试试罢了。”一旁,黑影亦虚虚实实地飘动着。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的。
这是自然的。长时间地待在精纯的清气里,对现在的他而言,也有些勉强。
他的真身正隐在别处,清气池子中的,不过是倒影而已。
“恐惧、伤心,这些情绪,玄商君应当都感受到了。”
他本是想借此机会,动摇其心神,像暗算嘲风时那般,趁机抽取玄商君的神魂,推进自己的计划。
没想到,居然还是让他找到了出口。
“开心吗?”
“开心什么呀开心”,灰影开始抱怨,“都怪那个画轴!”
“是啊,如果再关他一段时间,定是能成功的。”黑影赞同道。
他那时已经通过法阵感受到了玄商君神魂深处传来的动摇。
“……”这不是废话吗?
灰影没有五官,没办法翻白眼,只能没好气地问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等。”只能继续蛰伏,伺机而动。
在阵中,来自东丘的苏栀没有发现;如今,逃出生天的玄商君也没有发现……
月窝山边的那株枯木,是地脉紫芝。
是的,因为他们都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世界之上,只有一株地脉紫芝。
——东丘故地那株。
天元四万六千五百九十六年九月,兽界崇岭发现地脉紫芝。
对东丘人而言,地脉紫芝既为圣树,自然是珍奇异常。
却不知,四界之中,别有天地。
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上的封印已经有所松动。
虽然不知为何,不过,这显然是天要助他。
于是他便尝试动用法力。
封印着他的神木,就是古老的地脉紫芝。
地脉紫芝上的浊气被他吸走,化为了身上的魔气。
剩下的清气,他当然消化不了,便于原地化作了灵泉。
于是,地脉紫芝便只剩个枯枝条,矗立在原地。
……这玩意儿也不知困了自己几万年了!
活该!
玄商君取来编织蓑衣的,正是月窝山上那枯掉的地脉紫芝残枝的投影,自然水火不侵。
是他亲手设下的法阵,打造了死者世界。死者复活,自然颠倒了五行。
为了这个计划,他费时费力,却还是没有达到自己预期的结果……
黑影微微觉得有些可惜了。
此地有看守他的神佛道场,行动之前,他当然不得不先去解决了这祸患。
受到他的攻击,那菩萨本想通过佛像逃回须弥山。自己又岂会轻易放走了他。
这是佛与魔的斗争。
他将那菩萨的金身锁在了佛像之中。
遭逢此变,原本隐匿在人兽边界的许多妖怪,纷纷倾巢而出,屠杀了许多附近人类。
血化风,沙化雨,很快掩埋了佛陀可庇佑的全境。
不料某日,一道金光之后,道场的金刚身首异处,而那菩萨操纵着佛像的头颅仓皇出逃。
他本想去追,但犹豫片刻后,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跑了也无所谓,反正月窝村可任自己横行了。
等自己的计划成功,管他什么漫天神佛呢?
黑影挥了挥手,狂风便吹倒了断头佛像。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切,都被那逃走的菩萨施法投影在了他的法阵中。
玄商君帮那菩萨装好了头,也因此获得画轴,得以逃脱升天。
黑影的视线遥望着向清气中漂浮的那个紫色身影。
他抬起手,将夜昙摄了过来,旋即又转动手腕,指尖瞬间凝聚起了一团黑色的雾。
黑影将手点上了夜昙的额。
那黑雾正是他先前抽取的,离光夜昙过去的记忆。
是上辈子,前生之事。
自己拿着也没什么用,不如还她,说不定就能给那玄商君制造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
“嗯……啊……”夜昙蹙起了眉头,呻吟出声。
点点黑光开始润及她的脑袋,而她的身体也开始随之扭动起来。
“她好像很难受。”灰影其实并不是很想看到她就这么死了。
这不是太便宜少典有琴了嘛!
“……”闻言,黑影住了手。
他突然意识到,作为凡人的离光夜昙可能受不了这样直接的记忆抽离与注入。
不行,她还不能死。
她对自己还有用处。
思及此,黑影抽回了手。
他手中承载着离光夜昙上一世的记忆也一并消失在手中。
人族,还真是相当脆弱的物种啊……
承担不了过多的记忆,过多的痛苦。
黑影不由自主地感慨,又将人推远。
不过,人族也真真是狡猾的玩意儿,忘了就不认账了啊……
遗忘……
所谓遗忘,不过是一种不断在生命中上演的死亡形式。
他正是掌管这些的,黑暗世界中的王者——夜摩。
“你把这些清气都吸了吧,我走了。”黑影闪烁了一下,便消失了。
“欸,这就走了吗?”灰影有些不甘心。
本来他还想留下来看看有没有机会的。
“喂喂,你等我一下啊!”
可黑影已然消失了。
灰影有点无语。
算了,他还是留下来慢慢补清气吧。
————————
少典有琴睁开了眼。
他发觉自己仍置身于蔚蓝一片的清气海洋之中。
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是失败了?
他还是被困在这里了吗?
不对……好像有人。
“你……”少典有琴望着眼前缓缓汇聚的星光轮廓……
这星光颇为熟悉,让他有些疑惑。
“是谁?”他不记得还有其他的神识存在。
而且蓝色的光影中,此人的身体是透明的。
但那星光组成的轮廓……
“我就是你。”终于被察觉了吗?
该不该说他迟钝呢?居然到现在才注意到。
“我?”
“我是由你的恐惧分裂幻化而来的。”
“恐惧?”
“你看见的那些人,都是死去之人,不过是留在你心里那些恐惧的映射。而我……也是。”
“……不过,我虽是你,却也不是你。”那蓝色的光影再度开口道。
“我问你,既然那么害怕她死去,为何不保护好她呢?”
“……对不起。”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
“我不想她死的。”
少典有琴的手不由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他只觉心口很痛,就像是破成两半的瓮。
清气组成的水,依旧很平静。
而眼泪滴进水里,是看不见的。
“她在哪里?”再次睁眼的时候,想要询问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少典有琴不由自主地焦急起来。
清气组成的池水仿佛没有边际似的。这让他无从去想,刚才那道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蓝色光影是否又是什么人的阴谋。
现在的他只关心一件事——
昙儿她到底在哪里啊!
正在玄商君一筹莫展,打算先浮上去找人时,他突然瞥见,远处有一道紫色的烟光闪过。
一大片紫色在靛蓝的清气水中格外醒目。
紫色……
一定是昙儿!
神君赶紧向着烟紫所在的方向游去。
离着那烟紫越近,他的心越焦急。
真的是她!她怎么样了!?
她到底在这泡了多久啊!
少典有琴终是揽着人上了岸。
他抱着夜昙坐在池畔,替她把了会脉。
还好还好,她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确认了夜昙的身体情况,神君便又施了个法,小心地将附着在她身上的那些清气都去掉,随后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解下,轻轻盖住她的身体。
“昙儿,你醒醒……”少典有琴拨去她额前的乱发,拥着夜昙,拢她在臂弯,贴近她耳侧,一声一声轻唤着。
千呼万唤始出来。
“……嗯?”怀中的人终于悠然转醒,琉璃色的眸子闪过几丝迷茫,定定望着身边人。
这是终于知道来救她了啊!
这冤家!哼!
夜昙扭了扭身子,想打人。
但是此刻……他的面颊贴着她,半晌不动,脸颊上那些,也不知是泪是水,晶晶亮亮地闪烁。
可是……这池子里的,也不是水呀?
“你怎么了啊?”她终究还是没能挥出粉拳。
他的双眼像是含了深沉的痛,她的手也被牢牢牵紧。
“没事了,没事了。”
少典有琴轻轻拍着夜昙的背。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安慰谁。
“哦。”虽然她一点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但……也不必多问。
她自认为,他的心意……她总还能掌握个八九不离十的。
毕竟这傻瓜好像一点都不知道深沉啊,神秘啊,心机啊为何物。
演技也就那样,完全比不上自己,啧啧。
“对不起。”他又没做好。
……居然这么正经地道歉。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啊?”夜昙有些狐疑。
之前摘星楼那会儿,他自顾自去跳楼牺牲,她都还没见过他哭呢!
现在这是干嘛?干嘛伤心成这样啊?不会又是演技吧?
她可没忘记这人一人分饰三角的丰功伟绩。
“……你不记得了?”神君看向夜昙,有些惊讶。
“我都记得的啊!”夜昙虚张声势道:“就是看看你老不老实!认错态度诚不诚恳!快说,你错哪里了?”
“……没什么。”这么说她真的不记得。
神君迅速调整了表情。
“……刚才你掉水里了,吓死我了。”
不记得也好。
这么伤心的事情,当然是忘了好。
“……喂喂!”不行,她要收回前言。
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
“昙儿,你又乱跑了。我都找不到你了。”
神君换上了没有情的语气。
“谁乱跑了谁乱跑了!”夜昙嚷嚷起来。
此刻,她仿佛一蒙冤千载的女窦娥。
“你明明看到是那些恶心的手把我抓进去的!那池子里还有乱七八糟的怪物!”
“那水还滑腻腻的!”弄得她好难受!
“你之前在那愣着!现在居然还怪我!哼!”
“而且我头都疼死了!”
“你哪里疼?!”闻言,神君一下就紧张了。
“哪里?”他立刻抬手检查夜昙的头。
“哎呀,你别动我!我要晕了!”
脑袋被他跟个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的,她能不晕吗?
“对不起对不起”,神君赶紧停下手,“那你到底哪里疼嘛……”
“算了,没有很严重,大概是被水泡坏了吧……”
完了,她脑子里也不知道进了多少三宝潭的水了。
她不会变傻吧?
“昙儿……”神君将夜昙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方才自己替她把脉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那……约莫又是她编来惹自己发急的?
他终是忍不住一把将人抱住。
“你不能再吓我,不许乱跑,也不许离开我……昙儿……”
好多不许啊……
换平时,夜昙是一定要发作的。
但今天看着人脸上的水光,她到底是把那些快吐口而出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顺便决定把自己身上的不舒服也一起瞒了。
算了,大不了到时候找青葵看一看病就好了。
“那……”
夜昙吞了吞口水。
“要不……我们成亲?”
他说不许离开,那意思就是成亲?
虽然她不觉得成亲了,就离不开了。
但他应该是喜欢的。
罢了罢了,哄他开心一下好了。
……成亲……
想到那场迟来的雪,那个没能等到的成亲,少典有琴心里泛上些酸楚。
“……咱们先回去再议吧?”
此处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还有小明。
神君想起被他收在袖中的魂魄。
“怎么?你不愿意呀?”
“……不是,我……”神君有些幽怨地看向自家娘子。
到底是谁不愿意啊?
从头到尾,难道不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吗?
“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你真的想好了?”
她心性多变,将自己耍了一次又一次,他实在是不敢有过多期待。
“你……不会反悔的,对不对?”
“略~” 夜昙拿手向人比了个鬼脸。
“……”
——————————
少典有琴扶着夜昙从那倒霉催的清气池子边上站起来。
准备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给她好好检查一下。
再……想想之后究竟要怎么办。
“有情!你快看啊!”
刚站稳没多久的,夜昙又开始大惊小怪地指着天空。
只见天上有七彩的祥云。
“……这个”,少典有琴顺着夜昙的指尖抬头看向天空。
这是嘲风之前说的那个劫云吧?
这么说的话,这意味着她渡劫成功了?!
这也算是这段时间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吧?
神君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久违的轻松感。
……是啊,她总归还是在乎自己的吧。
“?”不是普通的云彩吗?干嘛突然笑,“你喜欢这个云彩吗?”
“其实……这大概是因为,这附近有一个小妖怪成仙了。”神君转头,微笑着看向夜昙,忍不住又拿手摸摸他家这让人牵肠挂肚的小妖怪那毛绒绒的小脑袋。
所以,司命所三次现在应该只剩下剩下一次了……
这意味着,他们马上就能够大功告成,返回天界了!
他再也不用在人间各种提心吊胆了!
认识到这件事的神君大为振奋。
“咱们回家去吧?”
“好啊好啊~对了!”夜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扯住人衣角,“对了,清气!”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把那些死灵带到这儿来,给她们补一补,估计能好得更快点吧?”
要不她之后干脆把这个池子围一围,然后收点门票?
还可以把这木头开发成月窝村的祈愿树,灵力滋补树等等~
想到这里,夜昙的双眼又发出了阵阵精光。
她摩拳擦掌,像是个被金钱光芒熏昏了头的黑心商人。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啊。
死灵身上的浊气被吸干,又受神族之血滋养,再加入精纯清气的话,类似于洗髓了。
刚好助他们修仙。
神君略一思索,便答应下来。
“那咱们先去庙里。”他有点担心这里死灵的情况。
不知道她们会不会也因为一个不小心,得知了自己已经死去的真相,也魂飞魄散了。
神君是真的被吓怕了。
“……师父。”
留在庙中照顾死灵的上书囊弟子们见到少典有琴,无一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们齐刷刷地向玄商神君行礼。
一片白茫茫的颜色随之又转了过来。
“师娘!”
他们当然没有觉察到异样了。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俩人才消失了一上午罢了。
反正一定是去哪里甜蜜去了。
见怪不怪了都。
夜昙浑身都震了一下,继而跳脚。
“……都说了不要这么叫我!”
“你倒是也管管啊!”她将平白无故被叫老了的怒气全都发泄到了一旁站着的始作俑者身上。
“他们……”神君摸了摸鼻子。
也没叫错啊。
这让他怎么纠正啊!
反而是按照夜昙的要求叫师妹才把辈分都喊乱了。
“那个……”不过,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夜昙的心情。
这要是在天界,他们都会称自己为师尊。比起“师父”,这辈分又平白无故地上升许多。
两千七百余岁还想装嫩的某神君开始认真地思考。
要不,回去了也让他们改改称呼?
“师父”,极有眼色的弟子向少典有琴再行了一个礼。
“那个,有一位死灵,已经渡劫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