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和枝头挂着的白色细鳞三角头对了个正着。
猩红的信子丝丝吐了吐,仰起上半身朝我扑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直挺挺躺下。
我又一次梦到了江茶。
她眉目清冷,居高临下,一只指尖挑着我的下颌,瞳孔像蛇一般竖成一条线。
我害怕极了,咽了口唾沫问她要做什么,可她不说话,就这么幽幽看着我。
我在她身后,看到了滔天的洪水和一望无际的血海尸山,她身上的衣服渐渐腐烂,脸和手裸露出白骨,最后剩下一个空洞的眼眶。
那眼眶转啊转,人生的走马灯也在我眼前转。
最后在眼前转的成了一只手,我看了半晌,发现那是兰花婶粗糙布着老茧的手。
兰花婶汗流浃背,头顶上是蜜蜂环绕的猕猴桃树,见我醒了,她长松了口气,汗湿温热的手抵在我额头,不住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嗓子有些干涩,问:“我怎么了?”
“中暑了吧?突然就晕在那,青青急得直叫我,你看你们年轻人,就是娇贵……”
我头晕得厉害,没听兰花婶继续絮叨,脖子上火辣辣的疼,那是兰花婶给我“刮痧”的结果。
再看那排竹子,没有脆嫩喜人的笋,也没有银白的蛇。
我松了口气,暗道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没歇多久,兰花婶便道可以了,回家再说。
她背上柴火,我和青青背着茶叶,走在前面。
猕猴桃树梢的白色花簇浪漫,我大抵还晕着,恍惚像看到了条银白的蛇缠在树梢,与花交融。
下山的路全是下坡,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村庄。
我再次看到了那棵枝芽苍白的梨树,不过如今它已铺满了嫩绿。
梨树下,赤身的疯女人眼睛遥遥看着远方,吃吃地笑。
青青和我一同探出好奇的目光,兰花婶的脸瞬间沉下来,催促着拉回青青的目光,鄙夷不屑道:“傻子有啥可看的?当心把你带傻了——快走快走!”
青青虽说在这土生土长了八年,却从未凑近看过疯女人,家长们对其讳莫如深,严禁小孩到那破茅屋去,怕闻着傻气,也变傻了。
且不说傻会不会通过“气”传播,我背着茶叶下山时,总觉得心里惦记着,回头一看,疯女人遥遥地看着我,蓬头垢面下,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心中一颤,回到家里,开始旁敲侧击地问女人的事。
兰花婶有些忌讳,骂问她作甚,但过了会儿,还是自个儿先存着隐蔽的热切,带着点好女人对坏女人的幸灾乐祸般提起。
“也是跟青青你教个乖,以后看男人要擦亮眼睛,找个有钱男人这辈子就舒服了,不然……哼哼。”
她说疯女人在十几年前,还是村子里头一个漂亮时髦的女人。
疯女人不是本地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在怎样的家里长大,到底是怎样的性格,有过怎样的过去也没有人关心。
乡亲们只殷切地把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奉为真相,口口相传。
听说,疯女人还是时髦女人的时候,在酒厅当过舞女,会跳舞,会唱洋文歌;
在农村妇女贫瘠的词汇里,这样的女人是“野的”,是“不老实的”是“落得如此下场全都自找的”
听说,她是和村口姓吕那家人的儿子吕家明恋爱,没名没分地跟着他跑到了这个偏远地方来;
听说,家明的妈嫌她不会做事,每晨促着她做饭洗碗;
听说,家明很快腻了,打骂她是个陪酒的脏女人;
听说,寒冬腊月里,她的第一个孩子被打没了。
那之后,女人便有些疯了,那家人查出她不能再生育,将她赶了出去。
后来,村里一个老光棍,便在山腰那搭起一间茅草屋,把女人捡回去当老婆。
女人从此赤-裸着坐在门前,冬天也光秃秃的,永远坐在那,看着遥遥的远方。
后来,吕家明娶了妻,生了孩子,赚了点小钱,成了村里交口称赞的好男人。
没人会再想起曾经那个如花似玉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