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热烈与喧闹渐褪,取而代之是夏末秋初的凉爽与静谧,露珠摇坠,惊鸟扑翅,又是一日晨间。
挑起竹帘,溪冬将散落在梳妆匣前、为秦竹敷脸的草药膏贴收拾妥当,转身又整理起床榻上凌乱的衾被。
秦竹抬手摁住肩上挡风的披巾,安静望着此时无人的院景。
昨夜她心血来潮想要开家类似巧克力工厂的糖坊,还当场与臧氏做了口头雇佣协议——1年十两,包吃包住。
等送走千恩万谢、执意要回家的臧氏,溪冬还特意和她说外面工钱一年一两已经是顶天的价,而且不可能包吃住,又问她,这工坊是准备开多大、开多久、怎样开?
她哪里懂这些,以前家里虽说做的是买卖生意,但也不是卖糖的。
好在,巴忻适时出现,将如今秦朝商贾从事贸易的流程与她讲了一遍。
首先,商贾需在官家指定地点从事生产经营活动,这一条直接打消秦竹想要买地置宅开店的想法。
她本想着,做生意嘛,最大头的无非就是房租,那干脆买下地皮自个儿建,正好也把之前小黑蛟给的那些什么砖窑水泥整出来试验一番。
其次,高额商税占比。
在此之前,秦竹一直以为“秦半之赋”的田地税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商税更甚,不提大多是小成本家庭作坊的贩夫走卒,除了部分豪绅巨贾借用“军功授爵制”的漏洞合法避税,剩下大部分的游商不仅要承担奔波两地贸易的风险、货品的耗损、以及特殊情况下的天灾人祸,还得缴纳利润的大部分。
当然,游商大多倒买倒卖,利润何止几倍,基本都是几十倍,上百倍。
再者,得知秦竹想要开蔗糖工坊,巴忻先是仔细问过蔗糖的原材料与产出等等,在确认甘蔗生长周期后,她建议秦竹先在街道上租个小铺生产售卖即可,等找到稳定成熟的原材料,再扩张...
秦竹听得一愣一愣的,想着巴忻不愧是巴清手底下的人,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即便她对生意经一窍不通,也得承认,巴忻说的有道理。
说干就干!
她心里藏不住事,一晚上没睡好,就等着今儿子桑二再去城外确认到底还有多少成熟可收割的甘蔗。
“冬冬,咱们吃完饭就去街上看铺子吧?”秦竹肘搭在桌上,撑着脑袋偏头看忙碌的溪冬。
“好呀~”
要出门,提前得与公子高知会一声。
【好闲啊...还不知道这王子究竟来这干嘛来了?】
秦竹默默观察公子高好几天了,想不明白这人究竟来荥阳干什么,历史上也没说公子高这时候在荥阳有什么任务啊...
公子高搂着薄被半梦半醒。
连日窥听秦竹的心音,那话语里还时常会出现他无法理解释义的词,没办法,他只能加急奏报父王,含糊带过消息的来源。
听着秦竹对他此番南下的猜测,公子高无奈摇头,翻个身又睡熟了。
屋檐下的鸟雀不停鸣叫,不多时,孩童克制的笑声从廊外传来。
“昭昭~看!蚂蚁在搬叶子~”小五撅着腚,津津有味用小石子给蚂蚁大军增加路障。
翟昭不在状态地应和两句,时不时张望秦竹的屋门。
她昨日也看见、听见那个女子与子桑兄带来的黑色长杆,回去大半宿没睡着,不知道如何开口自荐她与娘亲也能帮忙,不用工钱,只需要包吃住即可。
想也知道,她娘日夜侍奉的那烂田一定保不住了,还有那草屋棚大概也被水卷毁...若是秦大人离去,她俩——
就在翟昭愁得小脸皱成一团,门“吱呀”开了。
“昭昭。”秦竹唤道。
翟昭大气不敢出,几乎是同手同脚走上前。
秦竹若有所思垂眼看这个堪堪及腰高的小女孩,缓缓蹲下身,屁股虚坐在门槛上,笑问:“我打算在荥阳城开个蔗糖工坊,需要雇佣人替我做事,你愿意帮忙吗?”
既然已经一时心软招了臧氏,连带着允诺对方可以将家人一道带来做工,那翟昭与她娘崔梅好像也不算多大的麻烦。
“我愿意!”翟昭呼吸急促,想也没想大声应道。
“扑哧”溪冬捂嘴掠过两人,眉梢间都是笑意。
雨后苔藓多,拐角就是炊灶,溪冬听见小五与昭昭兴冲冲回屋的动静,一时没留神,脚底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去。
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腰侧,直接将她带稳站直,转瞬又松开。
溪冬抬眼望去,最初单薄瘦削的身形早已坚实得看上去能徒手扛起一头牛,淡淡的泥土气似乎刚从田里回来。
溪冬稳住身形站定,大大方方笑谢:“差点摔了,谢谢了啊。”
子桑二垂眸盯着那温软娟秀的笑颜,只一眼,迅速撇开视线。
溪冬早习惯子桑二的寡言,提步顺嘴问道:“那叫甘蔗的都收拾好了吗?小竹说明日就要用上。”
“已矣。”
“文绉绉的。”
溪冬小声嘟囔句,快步走到炊灶前,熟练地准备秦竹要吃的东西。
负责公子高吃食的宫仆早已在灶前忙得热火朝天,瞅见溪冬,也只是微颔首示意,让出一个锅鼎的位置,又继续忙碌。
子桑二跟在溪冬身后,三下五除二加柴生火。
等水沸的间隙,溪冬悄声交代道:“后日小竹要去狩猎,你这两日准备下出行要用的工具,马车就用萧县令先前送来的那架,吃喝用度的我来整理。”
“好。”
子桑二话很少,一直等到溪冬递给他一碗汤饭,径直囫囵吞了,很快就出门了。
溪冬端着盘,一路将备好的餐食顺道给巴忻等送去,等走到廊下,看到秦竹坐到六角亭去了,调转脚步,往院中走去。
秦竹复盘巴忻今日就会操办完成的铺面准备,又思及翟昭娘俩与臧氏四口里占了三个孩子,唯一的男人听起来身体也不大好的样子,想要再找几个人搭把手。
反正,这工钱实在便宜。
人不如牛,一年才十两,她里外里加起来,一年数百两只是岁俸,还有田地等私产能够钱生钱。
天凉热饭冷得快,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汤饭温糯可入口。
她有一口每一口吃着,朝对座的溪冬发牢骚道:“最好还是多招几个人,可靠的男人,到时候搬东西、干体力活也方便。”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安全方面的问题。
这年头男女平等抓的很严,但也不是没有闲混懒汉,瞧那刘邦...刘季就知道了。
再说了,等商队再次南下返回时他们也得跟着走了,万一遇上什么事,远水救不了近火,她鞭长莫及。
难得在古代有一家自己的铺面,就算不甚熟悉如何开好一家店,能力范围内,秦竹也希望尽善尽美。
溪冬没说话,身旁的贰伍倒是挑眉,只是她眸光闪烁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接过话茬。
溪冬放下汤勺,细细思索片刻,“兰欢她大兄可合小竹的意,我听兰欢说,她大兄早年也是拉弓射箭剑术样样精通...”
秦竹不置可否,脑海闪现那病怏怏的瘦身板,不太敢信,只觉得兰欢是亲妹滤镜,但她愿意采纳来自于溪冬的建议,“那就他吧,晚些时候让子桑去昨日那处糕点铺子寻人,也是一样的待遇,包他们一家所有的吃住,工钱只算能做事的人的份。”
“喏——”
就这样,原本秦竹还想好如何买地置铺,装修雇人就这么在三言两语的闲谈中解决,就连铺货打开市场也由巴忻早早说定——等第一批蔗糖出来,若是赶得上商队还未出发,那干脆让耿管事帮着散货。
对了,这蔗糖还没制作出来,但想也知道肯定是不愁销路,但竟然巴忻都开口了,秦竹也乐得这顺水人情。
巴清人好,日子还长着呢,互利共赢。
就这样,三天转瞬就过去了。
期间,耿管事还特意来这小院好几趟,又送了不少东西。
许是公子高的缘故,来了几趟也没多留,来去匆匆。
对了,还有兰欢也来了一次。
巴忻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的,效率简直了,只是一个昼夜,这荥阳城就多了一处溪冬名下的铺子。
是的,是溪冬名下的。
虽说秦竹不记得秦朝有为官者不能经商的说法,但总觉得不妥当,干脆一开始就交代巴忻将合法行商流程上的名目等署名都写在溪冬名下,免得事后麻烦。
兰欢也没想到,本以为搭上秦大人卖糕点已是得了能在城中安身立命的大福气,结果还没过一天,就有专门的人接她与大兄阿娘幺弟到一处有梁有井的砖瓦屋里住下,还说秦大人要雇佣他们一家人...
她欢喜得生怕是一场美梦,急忙跑来道谢,见着人还没说话就被泪水打湿了脸。
远山连绵起伏,溪水潺潺,入目是翠绿与深棕交织的秋景,明晃晃的红日当空,不时有几声怪腔怪调的问好声。
无数马车停驻在山脚,几乎整个荥阳城的贵女和公子哥全到了。
秦竹路上耽搁片刻,等到了才发现好几个陌生面孔的少女怀里皆抱着长得像封神榜里白狐的狸奴。
当然,那些猫清一色都是圆溜溜的蓝绿眸,不是眯缝的狐狸眼。
至于那些奇怪的问好声,则是来自于几只会说话的鹦鹉,还不是关在笼子里,一只两只站在主人的臂环上,很是精神。
“秦大人!”翩翩少年郎很快迎上来。
如今萧歌对秦竹是真的马首是瞻,毕竟他爹出事后,他才发现往昔他在外面的风光说白了就是逞能耍威风罢了。
“嗯。”秦竹颔首,仔细扶着溪冬的手下马车,身后站着贰伍与子桑二。
马车一停,小五和昭昭就高兴坏了,征得秦竹的允许后,迫不及待就扑跳下去,跑来跑去兴奋得不行。
萧歌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面容上仨人极为肖似。
“这是我兄长萧辛易,阿姊萧锦。”萧歌乐呵呵地推自家兄姊上前,眉飞色舞。
“秦大人安好。”
“秦大人安好。”
岁数不大的男子身着鸦青色薄袍,眉目低垂,神态谦和。
秦竹略微扫了眼,没说话。
另一位外貌观感看上去比萧歌还有要小的女子反倒惹得秦竹频频侧目。
容貌秀丽,清雅脱俗,整体气质就是温婉娴静,秦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好像只会出现在小说里的世家嫡女。
“嗯。”淡淡应了声,秦竹带头往前方人群堆里走。
她知道,要是她不动,等到真开始狩猎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好漂亮啊!真的好漂亮~】
就在秦竹还沉浸在近距离被古典美人颜值暴击时,小五兴冲冲抓了个什么玩意儿过来要给她。
【啊啊啊啊——】
“拿开!拿开!我要疯了!”秦竹反弓腰弹射跳到一旁。
四只眼的鸟,看上去真的诡异又可怖。
周围几人赶忙围上前,阻挡视野。
“小五。”子桑二沉声警告。
发髻上绑了根红色绸段的翟昭快步跑来,急切地解释:“秦大人,这是鴸鸟,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