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黄梅天总是这样,清晨时还能见到稀薄的日光,不到晌午,天已经完全阴了,细细绵绵地下起了那斩也斩不断的雨来。唯一不变的是周身的湿腻。汗水细细密密地从皮肤中渗出来,甩也甩不净,像黏在了身上一样,让人愈觉闷热。
这种湿热反不如真正的酷暑畅快,那样热便热了,不会这般腻得叫人心烦。
连花儿也受不住,黄了几片叶子。
而这些花的主人,正弯着腰,慢条斯理地将黄了的茎叶一一择去。他面色如常,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心情竟丝毫未因这闷热的天气所扰。
时间在他手指的舞动中悄然流逝。
正当花满楼以为这个下午依旧要如往常一般悠然度过,细密绵长的雨声中突然多了一丝风声,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了一个熟悉的味道。
他的朋友中,不喜欢走门的不多,轻功好得只能听到风动的更少,尤其还有这种味道的更是只有一人。
他缓缓直起身子,脸上笑意更胜,柔声道:“你来了。”
云初霁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花满楼,等听到他的声音,才恢复一丝神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跑到了这里。
没有听到意料中爽快的回答,花满楼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云初霁的身上有水滴落的声音和泥土的味道。她一向是个爱干净的姑娘,自品鉴大会那晚不辞而别后的这些天里,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慌乱成这副模样。花满楼不由担心道:“你可还好?”
“没事。”
又哪里会没事。此刻的云初霁依旧穿着原先那件粉色衣裳。衣衫已完全被雨水淋湿,紧紧贴在她身上。可无论是谁见到,都无暇欣赏她曼妙身姿,因为那件衣服上满是泥污,凌乱的发丝更将她的彷徨彰显无遗。
花满楼虽然看不到她的狼狈,但是能听出她声音中的无助,更知此时不是询问的时候,便道:“你身上湿了,容易着凉。我让人去烧些热水。”
云初霁所有的思绪依旧停留在葛桑对她说的故事里,依旧停留在那挖开的坟墓中。她知道花满楼不会害自己,下意识地应道:“嗯。”
奉花老爷之命偶尔来看望的家丁正感叹公子在家,连花草都不需自己帮忙打理,太过悠闲时,听到花满楼让他烧热水的吩咐,一下子来了精神,忙不迭地跑去烧水。兴奋之余,差点将自己绊倒,惹得花满楼无奈摇头。这让花满楼突然忆起初见时云初霁那活泼伶俐的模样,再想到今日她的魂不守舍,略有舒展的眉间又重新皱起: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成了这副模样?(注1)
热水很快便烧好了。
云初霁靠在木桶边,温热的水将她的思绪一点点地拉回。她将身体完全沉在水里,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迫使那些不堪的往事退出自己的脑袋。可终究是徒劳,已经揭开的真相无法再原封不动地合上,就算事实再血淋,她也只能面对。
门被轻轻地推开。花满楼走近了,将干净的衣物放在屏风后的凳子上,然后说道:“这几日雨势连绵,成衣铺都早早地关门了。所以我找了一件我旧时的干净衣服,你且穿着……”
话未说完,便听一阵水声,紧接着一个湿漉漉的身体钻进了他的怀里。花满楼的手在触及到怀中人光滑的肌肤时,先是一顿,但在感受到她身体不停地颤抖后,也紧紧地抱住了她。
云初霁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似乎那热水在唤回她思绪的同时,也唤起了她的软弱。在听到花满楼声音的一瞬间,内心的悲伤与委屈喷涌而出,她只想紧紧地抱住他,缩在让她安心的怀抱里,放肆地哭上一场。
花满楼一直等到她哭得累了,才为她披上衣服,将她抱到床上。
“先好好休息。”
在花满楼正要离开时,云初霁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还未消散的哭腔说:“别走。”
于是,云初霁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而花满楼则坐在床边,安静地陪着。
良久之后,云初霁缓缓说道:“我跟你讲一个我刚听到的故事吧。”
“四十年前,有一对朋友开了一个镖局。之后,他们又遇到了三位年轻人,彼此因意气相投结拜为异性兄弟,立志要将镖局发扬光大。事实也的确如他们所愿,十年后镖局声名远播。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人,请他们运镖。他们大哥应了下来,并答应托镖人的请求,将其妻儿安置在镖局中。可他万万不会想到,这一趟镖将会给整个镖局带来灭顶之灾。那个托镖人欠了赌场一大笔钱,而他为了躲避追债,曾经失手杀了赌场老板的亲弟弟。赌场老板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不仅要报复托镖人一家,还要报复帮助他们的镖局。途径一处山沟时,整个镖车队遭遇赌场老板的埋伏,陷入困境。纵使他们兄弟五人功夫精妙,也耗费了半条命才脱身。但是他们大哥为了救托镖人,再次折回,最终与托镖人一起丧命。不仅是镖车队,那债主连留在镖局里的家眷也没有放过。”
“花满楼,你知道吗?我先前就有疑问,他一个赌场老板,再有势力,又哪来的那么多人马,袭击了五兄弟后,还能灭镖局满门。”云初霁神色凄然,“原来他是找了玄墨阁。而玄墨阁派出的刺客,名叫楚叁。”
花满楼心中一凛,这个名字,他藏在花家密室中听宋神医提到过。如果他没有记错,楚叁就是云初霁的父亲。
“郑涂会惧怕我,不仅仅是因为他设计赶走了我娘,害她遇到了我爹。更是因为他将我爹的身份以及当年的往事告知了我娘。我娘何等的倔强,怎么能容得下自己爱上了灭族仇人。当年她将我送走后,先杀了我爹,而后自杀。”泪水再一次顺着云初霁的脸颊滴落,“我不信,你说这世上哪有这等事。所以我按照葛桑说的地址去刨开了我爹娘的坟。娘的剑招我再熟悉不过,那伤口……的确是她刺的。”
花满楼终于知晓云初霁为何如此失魂落魄。世上没有一个人在听到父母之间有这种纠葛,还能安定自若。
云初霁泪眼摩挲地看向花满楼,眼中掩饰不住的哀伤与绝望,说道:“我寻了半天杀我父母的仇人,其实根本不存在。或者说,我其实也算是自己的仇人,对不对?”
花满楼听出她的无助,轻轻抱住她,说道:“你娘让你离开,便是不想将仇恨延续到你身上。所以别想了。”
云初霁靠在花满楼的怀中,任由自己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心中的抑郁、委屈也跟着泪水一并宣泄。
不知过了多久,在情绪倾泻完之后,多日的心力交瘁导致的疲累终于涌上心头,云初霁就这么靠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怀中缓缓睡去。花满楼温柔地将她放平在床上,仔细地替她盖好被子。而后,他就这么坐在床边,静静陪着。
这一夜,云初霁睡得并不安稳。临别时娘亲的叮嘱、葛桑的诉说以及风雨中挖开的墓穴在她梦境中反复交织,她甚至梦到自己来到了三十年前,看到了割开镖局数十口人喉咙的飞镖,以及飞镖后面那张熟悉而陌生的人脸。每到此时,便有一张温暖的手轻抚她的额头,替她驱散那些梦魇,促她再次安心睡去。
第二天早上,云初霁醒来时,房中只有她一个人,以及放在床边的那一件崭新的红色衣服。她轻轻摸向自己的额头,暖意渐渐汇到胸口。花满楼果然是一个温柔的人,连对她这么一个麻烦的家伙也愿意温柔以待。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温柔,自己在无助时下意识地来到了这里。
云初霁换上红衣,又将身上那件旧衣服仔细叠好,才推门出去。
厅中已经备好了早点,不仅有清粥和配菜,还有一只盘子上橫放了个糖葫芦。饶是云初霁情绪不佳,也因这无微不至的关心动容,脸上浮现一丝笑容道:“怎么早上就吃甜食?”
花满楼察觉她虽然是故作精神,但情绪总比昨夜稳定了许多,稍稍放心,又替她沏了一杯茶,说:“若觉得腻了,就喝点清茶。”
“我才不会觉得腻。”云初霁快步走过去,拿起糖葫芦咬了一口,“好吃!”
花满楼将那碗粥往她面前推了推,说:“粥温热,正合适。”
“嗯。”云初霁哪会推辞,立刻端起来喝了一口,“糖葫芦配粥,也挺不错。”
这玩笑话像是云初霁寻常时会说的,细品却能感觉刻意调起而过于紧绷的情绪。花满楼没有戳破她的伪装,像是闲谈一般自然地邀请道:“等下我要去野外抚琴,你可要一起?”
云初霁自然不会拂他好意,当即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