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烛没有进一步靠近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件一样盯着江兰烟。
“我可以找人定契约吗?”销烛问。
混血的古代恶魔和魔族一样依靠自己就能在山脉以南生存,死灵看了看销烛,又看了看江兰烟,忽然明白了。
“可以,但对你们而言这只是一把枷锁,”死灵说,“你和我不一样,不需要契约也可以留下。”
“哦,”销烛顿了顿,“知道了,谢谢。”
死灵顿了顿,没说什么便离开了。
塔尔还在城墙之外,他被混沌的暗焚法术伤到的地方虽然已经开始痊愈,却不像涵山城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毫无知觉。每一寸被焚化的皮肉都在疼,那种痛感沿着指尖蔓延到手臂,让他整个人都因此隐隐发抖。
死灵对此无能为力,深渊烈焰和暗焚对冲的后遗症就是如此,想要快速愈合只能承受相应的痛苦。
“躲在琳琅天城里的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混沌,”死灵走到他身边,“我们以前交过手。”
塔尔坐在一段断墙上,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一点点复原,难忍的疼痛也逐渐变得麻木。
“我以前听到过他的声音,”塔尔说,“有一次宴会,大长老的公开发言……也是这个声音。”
涵山城依旧被乌云笼罩,但烧红的晨光从无云的天边透出来,像是要点燃地平线。
“混沌也是混血种,他有四分之一的精灵血脉,”塔尔顿了顿,“混血可以成为古代恶魔吗?”
死灵思索了很久,周围的喧闹随着日出逐渐停歇,天边烧红的云层渐渐熄灭。
“理论上可以。我沉睡的时候想起来一些事,千年之前刚成为古代恶魔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这是一个‘位置’,位置的数量是固定的,但坐上位置的生灵不会被限制,”死灵说,“我们这些已经拥有位置的存在不能互相吞噬,这是规则。”
“那玄霜又算什么?”
“我不知道,他身上有‘位置’的气息,但又不曾真正拥有那个位置,”死灵顿了顿,“混沌从千年前开始就擅长诡道,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所掌握的法术究竟来源于何处。他的欺诈之道更胜之前被你杀死的削枕,我以前就觉得有些称呼名不副实,现在看来……只能说,不愧是他。”
塔尔皱起眉:“那他为什么叫混沌?”
“因为未知,因为他没有边界。我和奥兰没有见过他的面目,我相信深魇和丹芍……就是烙印,她们也没有。真正赢过他的只有王权剑和莱恩,但即使如此,他们抓到的也不是真正的混沌,而是那只可怜的替罪羊,”死灵抿起嘴,“除了深魇生于噩梦,能够用本名占据位置之外,其实我们都有自己原本的名字。但混沌没有,这不是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混沌无名,杀死涅亚的联盟大长老也无名。
“我死之前会把想起来的所有事情告诉你,塔尔,”死灵看着他,“你都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远,这时候回头,已经没有路了。”
塔尔闷声应了,刚准备起身,忽然脑中灵光乍现。
——诺亚之舟。
被涅亚捡到的混沌出生在安萨亚之外的诺亚之舟,燕拾也出生在那里,那个冒牌的皇室遗孤洛斯特·佩尔也来自那里。兰克曾经暗示过洛斯特·佩尔不同寻常的身份,如果她也是稀有混血种,那么——
『燕拾,』塔尔立即连接灰线中枢,『我要诺亚之舟的消息,所有。』
另一头的燕拾顿了片刻,才回答:『好,老时间给你。』
『阿隆纳现在什么状况?』
『和你预期的差不多,帕帕罗尔嘉西部的军队已经开始管理阿隆纳,但段时间不可能反扑,』燕拾说,『另外虞影溯昨天晚上被叫回了琳琅天城,三天内抵达……他可能会去裴陵。』
森林内稳定点接二连三的消失必定能让混沌猜到他们的目的,如果虞影溯真的在三天后抵达裴陵,那就证实了裴陵有一个正在建造中的稳定点。可虞影溯每一次接近混沌,暴露和被抹杀的可能就更多一分。他们或许可以用战场上的对撞来掩饰,但次数多了免不了露出破绽。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羽谿。
『苍炱那边,墨江十传来消息说天星观月楼的回收基本告一段落,他和江衡延会在两天内抵达涵山城坐镇。他们回收了超过半数的「鸮」,但联盟的影响范围和强度远超预期,剩下的那些依旧在长老殿的控制之下。』
联盟数十年的影响对于人类而言几乎是半辈子,那些从小被长老殿养在身边的暗鸮即使回归天星观月楼的名谱之内也并不可信,不如继续散在外面。
『我等墨江十到涵山城就出发,昆德尔兰到哪里了?』塔尔问。
『他从琳琅天城北部绕道,今天能够抵达裴陵,今天可以画出封灵结界的范围图,』燕拾那边有了些窸窣的响声,他停了片刻,又道,『我收到了一条来自虞影溯的指令,他要向永夜五城宣战。』
灰线中枢虽说以塔尔和虞影溯两个人为核心,但归根到底,燕拾还是更加偏向塔尔。即使没有将虞影溯在那晚说的话直接告诉塔尔,他还是在真正行动之前透出了风声。
『照做,』塔尔没有犹豫,『无梦城有异动吗?』
『没什么特别的,玄逐归有点手段,有王权镇着,乱不到哪里去,』燕拾说,『你也保重。』
『一定。』
涵山城停战后的第二天,墨江十和江衡延抵达城内。墨江十变更契约镇守涵山城,而江衡延准备料理完城内的琐事后再返回东楼。
而就在当日入夜,裴陵再次爆发了一场混战。
安萨亚的军队送来的补给不仅是粮草,还包括了一支来自北部的奇军,联合血族暗党在入夜后对裴陵内城发起偷袭。狩猎和杀戮同一时间笼罩裴陵,火铳声响彻天际。百里渊借机判断出了目标的大致位置,却因为对方的重兵压阵毫无靠近的可能。
饱餐的血族轻而易举跨过了封灵结界的范围,闪着血光的眼睛出现在每一个黑暗的角落,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活不过当晚时,一股比先前强大百倍的威压凌空而至——
百里渊猛地一个激灵,只见昆德尔兰悬浮半空,手里捏着一个血族的脖颈,颈上头颅只剩鼻子以下,碎裂的颅骨内空无一物。
真正的猎手直至此刻才终于到来。
结界之内的血族暗党出于对魔族天生的畏惧几乎藏到了夹缝之中,而结界之外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大多都被当成了餐前小食,让许久不曾进食的契约恶魔饱餐了一顿。
昆德尔兰的唇边全是混杂着黏液的血,白色的虹膜让他看上去仿佛修罗恶鬼,弹指间便能消灭一个怪物。裴陵的战况转眼间逆转,爆发混乱的裴陵不过一个小时便陷入彻底的沉寂。不论人类、混血还是血族,都在同一时间被恐惧和惊骇笼罩。
昆德尔兰将那些被吞食了大脑的尸体整齐排列在一辆木架首推车上,一个法术送去了罗兰公国的军营之中。
“我靠!这他妈什么东西!”刚歇下的霍尔·拉弗雷恩炸着头发暴起,“不是,这什么怪物?你们怎么跟个鸡仔一样被吃了?我靠你看到他送回来的尸体了吗?脑子他妈的都没了!”
斐洛本来就看得脑子疼,现在被他一吼更疼了。
“你说句话行不行,你们吸血鬼不是——”
“那是天敌,还是天敌里天花板级别的,去了就跟把食物送到面前一样,”斐洛皱起眉,“你听说涵山城的事了吗?两个古代恶魔对冲,其中还有一个是死灵……我刚把灵魂拿回来,不想再被吸走一次。”
霍尔蜷在椅子上抓头发,半天想不出该说点什么。
“反正我也只是来装装样子,把东西送到,长老殿就挑不出什么错处,”霍尔说,“回去算了,在霍普兰德尔虽然不能最快得到一手消息,但至少安全,我可不想哪天醒过来看到一半个脑袋横在地上。”
斐洛无语至极。
“而且霍普兰德尔刚入春,乱七八糟一大堆破事。而且诺亚之舟这段时间也不太平,我不知道那鬼地方又怎么了,冰天雪地的也还能闹起来,还是没挨够饿,”霍尔烦躁至极,“他们要的东西留在琳琅天城边境的仓库里吧,我去长老殿复个命。那群怪物留给前线当战力,也算是姑且表个忠心献上点东西……你带着运输队先回霍普兰德尔。”
斐洛应下了,她没有说北部气根以外早已不是“闹起来”那么简单了。依照眼线传来的消息,诺亚之舟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组织,正在借着明面上的暴乱向南推进,几乎将北部气根以外的小型城镇吞并殆尽。
她不知道那股势力来自何方,但现在首要之急就是将这件事告诉虞影溯,无论用什么方法。能够暂时离开霍尔的视线对她而言利大于弊,但前提是她能在鱼龙混杂的琳琅天城找到虞影溯,且不被发现端倪。
“什么时候出发?”斐洛问。
霍尔扒在窗边看了一眼,算了算时间:“明天,我去长老殿的时候你就带他们走……诶对,你们首领是不是也在?”
斐洛一顿,浑身的汗毛险些尽数立起来,表面还故作平静:“他在总部,你从这里走不路过那里。”
“没事,到时候看看有没有时间,我总得见他一次,”霍尔解开纽扣,“说起来,你弟弟该到西南气根了吧?虞影溯当时把我的金库分了一大部分过去,如果他需要的话尽管说别客气。”
阿蒙当然不会和他们客气,但前提是他能活着传回消息。佩卡曼金的能耐别人或许一知半解,但斐洛作为转化他的最初引导者,太清楚那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怪物了。更何况西南气根定时定点有人给他送血,永远让他保持在最强大的状态。
“那我提前替他道谢了,”斐洛的眼睛闪了闪光,“你好好休息,明早再见。”
7月的第一天,晴朗的夜空被星河覆盖,极北冰原之上的风千万年如常,刀锋一般呼啸而过。重观很久没有离开过龙谷了,君煌在狂风中辨认方向,他就坐在冰川之上,望着南方、再南方。
“全速前进两天之内就能穿越过渡带抵达滨塔西斯平原,你确定要去胡佛天坑?”君煌问,“精灵族肯定已经设下埋伏,我不建议自投罗网。”
龙族并不干净,他们的寿命太长,百余年的闭塞并不能清洗过去的罪恶,反而会让它在阴暗的角落里拓展根系,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因为胡佛天坑,我没能赶回去,”重观低声道,“带你走的该是我,而不是温卓。”
君煌一怔,那时候的他过于年幼,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温卓在君默闭上眼睛之前就带走了他,所以他记忆里的母亲永远都是笑着的模样。
“你不是见到她最后一面了吗,我都没见到,”君煌说,“她不告诉你这世界上有我,说明她不想让你知道。”
重观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君默一如往常地蜷缩在他怀里,只是那一次,体温随着渐凉的秋日一同消散。
“你其实不想参与战争吧。”君煌轻声说。
寒渡鸦掠过低空,惊起了几只雪原兔,窸窣的声响回荡许久。
“她很爱法尔伽鲁姆,天空树这个名字还是她起的,”重观答非所问,“她闭上眼睛之后几个小时就是26岁的生日。”
他们相遇在法尔伽鲁姆的树冠之下,也分别在那里。根据温卓后来的供词,君默在他回到战场之后不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但当时游荡在南方的余族被精灵拦截在了冰塔西斯平原的胡佛天坑,其中也包括他。
那其中有很多行动缓慢的地脉玄龙,他们在天坑之中挣扎了数月,最终没能熬过精灵族的轮番攻击,成为了一座座岩石山峰,永远地被葬在了远离家乡的荒野。重观带回了大部分的族人,但也因此身受重伤。
而如今,埋骨场既是龙族的耻辱也是他的执念,或早或晚,他们总会回到那里。
“我在地下藏了东西,”重观起身,“出发了,君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