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陈安是什么意思,”虞影溯道,“他说他和琼的关系和我们一样,但我们在他眼里又是什么关系?”
塔尔枕着他的腿瘫在酒馆里的沙发上,感觉鼻子里依旧充满了血腥气。他闭着眼感觉还好,但只要睁开眼,稍微幅度大点的动作都能让他反胃得想吐。他身上烫得可怕,脸颊边爬满了黑色荆棘,让虞影溯不得不用别的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那就当他不知道,装傻总比被反插一刀强,”塔尔眉头紧皱,“或者去问琼。”
虞影溯揉了揉他的头顶,塔尔被碰到这里的时候总会放松一些:“如果我们掌握的消息能和他们达到同一个水准就不会这么被动了,到无梦城的时间还是太短,心急了。”
“不算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恰到好处,”塔尔轻声道,“除了陈安。”
虞影溯不否认这一点,他看到陈安出现的瞬间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浴室在哪里?”塔尔突然问。
“三楼右手边……怎么了?”
塔尔得到回答的瞬间就一跃而起,他用最快的速度跑上了三楼,抱着浴室里的水池吐出了好几口几乎是黑色的血。胃里的烧灼感在这之后缓解了大半,塔尔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色,过了几秒又吐了。他眼前发黑脚下一软,在即将摔到之时被身后的虞影溯接进了怀里。
水池里残余的黏腻血液散发着曼陀罗花的香气,虞影溯冲了很久才让味道淡去一些。塔尔在吐完那口血之后就睡了过去,身上除了有些发烫之外没有什么别的症状,脸色也好了很多。虞影溯抱着他去了酒馆楼上的一间客房,准备等他醒了之后再去魔族王宫。
塔尔这一睡,直到第二天的黄昏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这间屋子的窗户正巧朝向西面,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潮湿气息。塔尔坐起身往窗外望去,被暖橙色点燃的蓝天泛着少见的粉色,水汽在高空撕扯出了无数条线,鱼鳞一般的云点缀其间。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七岁之前,在索萨家的房间也有一面朝西的窗户,日落时分的橙光透过树叶缝隙打在玻璃上,美得令人窒息。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画册,那些云层像是低吟着游向西方的鲸群,他们追着赤红色的落日余晖,把大地的色彩染到了天上。
饿了。
烤肉的香气从楼下蔓延上来,塔尔坐在床边感知了一下身体状况,发现一切都恢复如常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灾祸抱着一个拖把窝在沙发边睡得天塌不惊,地上干净得一尘不染。塔尔中的毒应该也影响到了他,古魔后裔从没有过这么不设防的时刻,脚步声都没能叫醒他。
塔尔笑了笑,他开始期待平静的生活了。
他光着脚下了楼,屋里的血腥气和曼陀罗花香都已经散干净了,烤肉掺杂着面食的浓香,弄得他饿得肚子都在叫。
“醒了?”虞影溯正好把炭火炉里的东西拿出来,“用之前店主剩下的材料做的奶酪饼,不知道和在檀枫镇吃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塔尔坐到吧台边,先拿了一串烤肉:“灾祸怎么了?”
“他也不太抗毒,但反应没你那么大,就是困,”虞影溯搬了个椅子坐在塔尔对面,“我准备把这里改成个住的地方。”
塔尔抓着烤肉的竹签啃了一大口,汁水四溢的肉块上撒了一层百里香的碎末,胡椒盐和肉的鲜甜混在一起,比塔尔在乌蒙吃过的任何烤串都要美味。虞影溯正用刀切着奶酪饼,芝士的香味扑鼻而来。
“会有很多人围观,这里是梦塔门口。”
“围观我做饭?”
“那看再久也吃不到,”塔尔笑了,“我明天想吃米粉。”
“后天吧,明天不一定做得出来。”
等到塔尔把烤串和奶酪饼解决得七七八八时,外面的天差不多已经全黑了。灾祸抓着个拖把从楼上揉着眼睛就下来了,他一屁股坐到塔尔旁边的凳子上,趴在桌面上全然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文曼的毒好厉害,”灾祸闷着声,抬手抓了一串烤肉,“你昨天吐了好多血。”
“毒也吐出来了,”塔尔喝了口水,“追羽怎么样?”
“羽溯早上来过一趟,说他被毒得不轻,王权把他浑身的血都滤了一遍才好一点,”虞影溯收拾着垃圾,“死是死不了,但完全没有自理能力。她通常都用的是这个方法,有些人会直接陷入幻觉,有些抵抗力强的就会你们一样过很久之后失去意识。”
到了那时候,所有中了毒的人都会是她的刀下鱼肉。
“一般的毒伤不到你,”灾祸一边啃着肉串一边说,“她毕竟是领主,有点本事也正常。”
塔尔顿了顿,又问:“她现在在哪里?”
“陈安把她关在了一层的屋顶上,去梦塔的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他说的引荐呢?”
“九大领主中过半数同意就行,他最近正好要去鉴天城,会让墨江十帮忙,”虞影溯用手沾了点水,在桌面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永夜矿脉一共五个出入口,鉴天城占领的区域是最中间那个,往东依次是阿苏兰、恒星墓地,往西依次是帕卢莫本斯和琼佩密林。”
“琼佩密林?”塔尔记得虞影溯昨天就说过这个地方,鹿王的头就来自那里。
“那里还有个名字,‘猎场’。九大领主中的秦侑戎是那片密林的主人,但那块地方所占据的区域太大,他的感知只能覆盖密林的三分之一。”
“有多大?”
“大概七八个无梦城,”虞影溯把最左侧密林区域的水迹用指腹抹开,“往西一直延伸,没有人知道边境在哪里。”
“和特拉古欧森林东侧一样。”
塔尔其实很早就发现了,他们所拥有的世界地图都没有边境,地图的四周都处在一片迷雾之中。塔尔曾经见过很多去特拉古欧森林东边探险的人,他们的最后一个落脚点就是六长老苍珩的木屋酒馆,但从没有人成功回来过。临阵折返的冒险者说那里有一片诡异的毒雾弥漫在空气中,沾上的人有一部分会失去自主行动的能力,被一股力道牵着往更深处走,另一部分则直接化为一地尸水,命丧当场。
“以后有机会去边境看看吧,”虞影溯猜到了塔尔的心事,“罗莱斯南侧也有一片雾,我对那边很感兴趣。”
“以后了,”塔尔端着盘子,起身走到了吧台内,“一起洗。”
大餐过后的清扫没有用很长时间,灾祸解决完肉串之后主动收拾了垃圾带出门,塔尔把洗好的盘子放在了滤水架上,转身之时桌子也已经被收拾干净了。灾祸说无梦城里有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底层魔族,他们以此为生。
灾祸没有和他们一起去魔族王宫,灰狼会因为负重而降低奔跑速度,他选择自己走。无梦城大概有三四个琳琅天城那么大,魔宫在西面城外十公里的一个湖边。伊斯雷尔还在霜兰幽谷的时候告诉他们雷伊湖基本和无梦城的占地面积一样大,他或许是从湖中而生,又或许是湖本身,总之和这片湖密不可分。
塔尔感受过特拉古欧森林冬季的狂风,但树叶会抵挡大部分的寒气。无梦城的冬季寸草不生,离开主城区之后的郊野被大片白雪覆盖。黑夜里的地面让他们分不清自己究竟属于哪里,地平线和天空之间的交界线模糊不清,他们仿佛奔跑在天上。
“到了,”虞影溯的声音被风吹进了塔尔的耳朵里,“我看到魔宫了。”
塔尔抓着他的肩膀抬起头,远处漆黑的建筑物轮廓锋利得像是刀尖,再往前看却出现了光源。他看得不清楚,可王宫之后的雷伊湖面上似乎有一片发光的雪白花丛,在黑夜之中照点燃了湖面的波光。
灰狼减慢了奔跑的速度,距离王宫大概还有两公里的时候他不再跑了,催促着塔尔和虞影溯从他背上下去。
“辛苦了,”塔尔抬手揉了揉灰狼的耳朵,“你去哪里?”
灰狼朝着空中的月亮嚎叫,远处的山脉中数秒之后就出现了回应,它转头望向了那里,又回过头看着塔尔。
“起个名字?”虞影溯问,“它好像很喜欢你。”
“不了,也不是我养大的,”塔尔看着灰狼离去的背影,低声道,“你看得见发光的是什么吗?”
“铃兰。”
“铃兰谷里的?”
“伊斯雷尔喜欢爱瓦瑞克斯铃兰,离得太远了,但我闻到了花香,”虞影溯牵着塔尔的手,“以后家里想种什么?”
塔尔想了想,说:“白玫瑰吧。”
他们走得很慢,王宫钟楼上的守卫很早就注意到了他们,但没有人来阻止他们靠近王宫。布雷希特站在正殿的中心,他望着王座边的水晶球上映出的画面,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脚边蹭着一只银白条纹的大猫,崽崽好多天前就被王权带来了王宫,拘谨了不过三天就已经开始满地乱跑了。
“让他们去湖中亭,”他说,“蕾妮在那里。”
灾祸点了点头,他在王宫里感知到了雪球和销烛的气息,从窗口一跃而下。
那个和涅亚长得像极了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二十年前那个连呼吸都困难的婴儿早就消失在了岁月里。布雷希特知道是时候了,他把昏迷不醒的玄逐归放在了王座上,让这个和塔尔差不多大的少年第一次触及了不属于自己的残酷。
“你有罪恶感了,”王权一边逗猫一边说,“稀奇。”
“不稀奇,”布雷希特回过头,钟楼敲响了次日来临的信号,“我当年把他送走的时候也有,现在让他回来也有。”
“那就是你的罪恶感又多了。”
魔族大君沉默了片刻,问:“你不会有吗?”
“我们擅长给自己寻找开脱的借口,罪恶感只会给不纯粹的人带来烦恼,”王权从玄逐归的眉心抽出一滴血,“你想当圣人还是恶徒?”
“你呢?”
“我是我自己的圣人,”王权说,“可当你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就注定了无法真正变得纯粹。古代恶魔其实都是自私的,或许我们会做一些从你的角度看上去能称之为‘帮助’的事情,但对你的敌人来说这就是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