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迈出第三百步时,指路的光球忽地散开了。他眼前瞬间被黑暗笼罩,片刻之后,云层仿佛被高空的狂风驱逐,月光聚成了一束,指向了亡灵之森深处。塔尔看不见密林尽头的景象,层层叠叠的树干与枝叶将垂落的光包裹得密不透风。但光球为他指引的方向就通往那处,漆黑之中似乎有什么在等着他。
塔尔停住了脚步,他听见了水流声。一头通体雪白的小鹿出现在了他眼前,回过了头,又奔跑着离开了他的视线,和茶风长得很像,但显然更为年幼。塔尔一愣,忽地察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拨开了拦路的枝叶,溪流声更响了。水汽的潮湿气味弥漫在森林深处,雾气升腾而起,不出多时,周围就被迷蒙的白霭彻底吞没。
而后塔尔听见了脚步声,并非来自动物……而是人的。
“谁,”他问,“亡灵?”
对方半晌都没有回复,他的呼吸声平稳而轻缓,最终隐没在了一声叹息中。
“来的……是你啊,”那个男人的声音一顿,又道,“倒是也没说错,毕竟这里只有亡者才能长久居住。岔路口有路标,你不该转弯来这里。”
“你是欺诈的眷属?”塔尔问。
“他哪配,”迷雾之后的男人笑了,“就算我主动提,他都不敢收。”
塔尔不知道怎样的人能以如此的姿态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古代恶魔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又似乎很胆小,即使声音的源头就在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也不敢露面。
塔尔顿了顿,片刻后朝着那个男人所在的方位走了一步,听见了些窸窣的响声。对方似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又不知因为什么理由回到了原地。
那人在害怕,但又并非不想见他。塔尔脑中忽地闪过了一道白光,他猛地迈出一步,准确无误地攥住了那人的手腕。
迷雾在瞬间化作狂风扑面而来,迷了双眼,但塔尔手上的力道却半点都没松开。那风中掺杂着些许冰冷的水珠,打在眼角时恍若是晶莹的泪珠,留下了水痕。直至风逐渐停歇,森林里的光点却依旧聚集在那人身前,仿佛为他拦下了了一道屏障,又在他抬手一挥后忽地散开,最终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背着光,塔尔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越过了他的肩膀望见了身后月光聚拢之处。亡灵之森的中央是一片铺满青草的空地,点缀着方才散开的光点。草坪上的玻璃花房中满是盛开的花,用于供水的小瀑布源源不绝,如同倾泻而下的月光。
花房旁边有一座已然开启的水晶棺,溪水的声音也来自于此。潺潺水流围绕在水晶棺的四周,将这里点缀成了天神安眠的仙境。
“你抓我抓这么紧做什么?”眼前的男人哭笑不得,“我又不跑。”
他一句话将塔尔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后者盯着他的脸,却始终无法让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容停留在脑中。他似乎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始终分不清自己眼前是真实的人还是模糊的幻象。
塔尔能知道男人的表情,但那似乎是直接投进他意识中的影子,并非来源于视觉。
“你是谁?”
男人一愣,随即笑了:“待在亡灵之森里的还能是什么?幽魂、亡者、或者停留在世间的灵魂,随便你觉得是什么。”
塔尔皱了皱眉,他尽力眯着眼睛想要看清,却依旧徒劳无功:“名字。”
“不记得了,要是记得我就该去轮回啦,也不至于留在这里,”男人轻松极了,甚至开始打量起了塔尔,“你怎么这么瘦?看着像营养不良。”
塔尔一愣,他记得兰克以前也总是这么说。他在索萨家时几乎是全家吃得最多的一个,但尽管如此依旧看着十分消瘦。
他曾经感谢过这副皮囊,瘦弱的外表是一道很好的保护层,敌人会因此轻敌,从而丧命。但现在……塔尔感受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窒息感。他不知该怎么回应眼前这个人说出的话,但似乎又有一个意识告诉他“不用回答也可以”。
“亡灵之森不算试炼之地,生魂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会被禁锢,”男人没有等塔尔说话,自顾自地继续道,“但时间还早,你要来看看我的花房吗?”
他的手腕被攥了太久,稍稍一动甚至能听见骨骼错位的声响。塔尔忽地就松了劲,低下头却看见那道淤痕在数秒内消失殆尽,最终恢复如初。
“好,”塔尔说,“有什么花?”
“玫瑰、蔷薇、绣球、铃兰、忍冬、麦秆菊、风信子、阿狄亚娜之花……好像之前的莱茵雪兰也开了,”男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寂静无声,“本来只是种着消遣,但这里的花好像无论如何都能活下来,盛开了就不再枯萎。它们永远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刻,就像很多来到这里的生魂一样。”
塔尔忽然想到了血海之中救了他的那个人,他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声音全然不同,却又在一些细微之处相似至极。
“哦对了,池子里的雪莲花也开了,应该和灵池边长的那些差不多,”男人停了下来,“你喜欢什么花?”
塔尔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就到了玻璃花房的门口,他三秒之前还在几十米之外,一个愣神的功夫就已经被溪水声包围。这个男人似乎能主宰这片空间,他抬手推开了玻璃门,但踏入之后的景象却与外界所见天差地别。
“傻了吧?”男人笑了,“我以前就想着要弄个这样的地方种花,结果到了这儿才能实现。”
他随手从花坛里掐了一朵鹅黄色的洋牡丹,抬手别在了塔尔的鬓角。他别得随意,没过两秒就松动了。塔尔伸手去接,却发现洋牡丹在他掌心化作了虚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跟上,”男人说,“别离我太远,会迷路。”
“我……”塔尔顿了顿,还是决定先跟上他,“怎么称呼你?”
“引路人,或者向导、园丁、花匠、亡者,什么都行,”男人等着他走到了自己身侧,“你呢?”
“塔尔,”塔尔说,“塔尔……斯图莱特。”
他说了自己的真名。
“斯图莱特,”男人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姓氏了。”
他阖上眼的瞬间,花房里的光似乎暗了些许。塔尔仰起头,看着月亮逐渐被云雾遮盖,最终隐匿于黑色的夜空。
但下一秒,草坪上的光点却升腾而起,萤火虫代替了漫天的星星。
“你喜欢什么花?”男人再一次问塔尔。
“虞美人,”塔尔下意识地回答,“红色的。”
“罂粟在人类王国禁止栽培,在血族倒是备受宠爱,”男人失笑,“罗莱斯加利百特古堡的后山上种满了血红色的重瓣罂粟,花期的时候美不胜收。人类抵御不了毒的诱惑,但这对血族来说不是问题,他们多数只在意花的外表。”
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塔尔从花房的入口走到了尽头。他说着罗莱斯的花田,又不知为何提及了赫萝山系中的落日泊;从琳琅天城大图书馆的浮雕讲到特拉古欧森林中鹿群的栖息之地,又因为一只受伤的霜寒猎豹把话题拉到了赫什麦因峰山巅的莱茵雪兰……
他去过很多地方,多到即使每个场景都仅有寥寥几句的描述都说不尽。塔尔默不作声地听,直到那座水晶棺出现在眼前,男人才堪堪停下滔滔不绝的诉说。
那座棺椁泛着晶莹的柔光,似乎是由月光打造而成的安眠之地,躯壳会在此永不腐朽。这里与方才从花房外看见的景象一般无二,但溪水悄然无声,似乎水面上蒙了一层隔音的网纱。
“塔尔,”男人回过身,“躺上去就能离开这里了。”
“你呢?”塔尔注视着他,“你一直留在这里?”
男人摇了摇头,他望着塔尔身后的花,很轻地叹了口气。
“等这些花消失,我就该走了,”他说,“我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太久。”
塔尔顺着他的目光转身望去,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那些艳丽的花朵逐渐都化为了粉末。那些飞灰飘散在空中,被荧光映成了五颜六色的星河。
“快去吧,”男人拉了他一把,“等这里灰飞烟灭,亡灵之森会禁锢你的灵魂。”
塔尔被他扯到了水晶棺前,随即肩上一沉,坐在了透明的棺座上。
“出去之后帮我和深魇带一句感谢,这么多年麻烦她了。”
男人脸上蒙着的那层纱雾一般的屏障似乎有消散的征兆,塔尔看清了他头发的颜色,和自己的如出一辙。
“哦对,有个东西送给你,”他从手上摘下了一枚银色的戒指,放在了塔尔手心,“这是个空间储物戒,容量很大,但不能容纳活着的生灵。”
“为什么给我?”塔尔问。
“见面就是缘分,你可是我去轮回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他的声音有些沉,情绪晦暗不明。塔尔的目光越过了他的肩,看见成片的花朵在无声地湮灭,花房的透明玻璃上似乎泛上了一层黑雾,月光、星光和萤火都黯淡了。
这里在坍塌。
塔尔蜷起了腿,他眼前的男人一步步地向后退,他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拥抱他的末路。他每踏出一步,周遭的声音就会大一分,森林发出了悲鸣,碎裂的玻璃声中掺杂着花朵的哭泣。
“你还……要和我说什么!”塔尔听见了万物倾塌的声响,他大喊着,又怕声音传不出去。他无法再离开水晶棺的范围了,伸出的手被屏障阻挡,只能眼看着男人离他越来越远。
“说话!”
男人转头朝着自己身后望了一眼,他停了下来,对着塔尔的方向说了一句话,只见口型,不闻声响。他在最后的时刻终于露出了全貌,塔尔见到了一个熟悉无比的面容,但又陌生极了。他一双深渊般漆黑的眼睛带着笑,分明在走向灭亡,却平静得仿佛清晨的落日泊。
“再见。”
亡灵之森的中心升起了一道刺目的白光,整片空间震荡不止,周围的一切色彩都化作了灰白的余烬。塔尔挣扎着睁开了眼,即使被亮光刺激得流泪不止也看不见那个身影,他和整片森林一起消散在了纯白的空间中,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梦中的幻境。
“涅亚……”塔尔低声叫着他的名字,“胆小鬼……为什么?”
他离去之时说的那句话被塔尔看得一清二楚,那个场景他或许永生都忘不了。
“祝你永远自由快乐,我的孩子。”
从亡灵之森回归大道的路并不难走,这条路的路边铺满了鲜花,又随着过路人的步伐化为飞灰。塔尔有些恍惚,他分明只看见了涅亚短短数秒,但那几秒的时间却仿佛落下之后就再也抹不去的刻印,一刻不停地缭绕在他眼前。
随着周围的景象散去,路变成了最初的样子,涅亚从最初见面到最后离去之时的全部模样仿佛记忆解封般涌入了他脑中。那个人着实过分,他是那片空间的主宰者,他竟然连踏入之人的记忆都要操控。
塔尔在路的尽头看见了坐在地上的庭岚,他似乎等了很久,坐在地上盯着地面,若有所思。他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塔尔的那一刻仿佛怔了片刻,又很快站起了身。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犹豫,结局都一样,不过说服自己这个过程有时颇为漫长。
“出口就在前面了,听说还会路过一片很美的旷野,那里藏着深魇的恩赐,”庭岚挤出了一个笑,“亡灵之森里可怕吗?有什么?”
他眼中那个永远冷冽的联盟首席猎人身上似乎蒙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雾气,命名为悲伤或惆怅。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塔尔,他从前从不恍惚,但这几个月的时间抹平了他身上太多的刻痕。
“碰到一个人,”塔尔并未停留,他径直朝着无暇之门而去,“等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中途睡着做了个梦,刚醒没多久你就回来了,”庭岚跟在他身后,“塔尔,你觉得旷野会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