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抬手止住了克洛涅的话,接过信封装了起来,说:“先过去。”
克洛涅根本没有说不的时间,他怔了一下,跟在塔尔身后向前走的时候不仅感叹小殿下的眼光着实独特。眼前的猎人不仅是个半魔,看着还特别难啃……
“有事?”塔尔停下了脚步,背后的视线让他觉得奇怪,“你想说什么?”
“没……没。”
克洛涅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再次佩服起了虞影溯。他曾经在特拉古欧森林边境见过这个红发的猎人,但他如今的样子和那时候相差太多,几乎变了一个人。
他们的来意的确友善,血族中学习过治疗术的少之又少,但来的二十多位却都会。只不过他们虽然能修复身体上的创伤,战争留下的后遗症却难以疗愈。伤员们对外族的恐惧完完整整地体现在了脸上,即使面对救命恩人也依旧难掩。
“出去说吧,”玄逐归叹了口气,“多谢了。”
“罗伊尔先生在我们出发之前特地叮嘱过,分内之事而已,”克洛涅笑道,“之后就是关于——”
他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一个面色惊惶的卫兵的高呼给打断。
“精灵……精灵大军出兵了!”卫兵喘着粗气,“家主,我们只剩下不到三千人还有战斗的能力,就算加上兽人族的大军也——”
“后方人员带着伤者后撤,营地安插在距离天空树边境十公里处,”玄逐归按上了卫兵的肩膀,“所有能上战场的十分钟之内集结完毕,不想人类在这一战之后就对精灵俯首称臣的都给我去打仗,我没工夫管你们受到了多大的心理伤害。”
卫兵的恐惧肉眼可见,塔尔顿了顿,大剑再次在他手中凝聚成型。
“不想死就起来,或者滚去向精灵求饶,跪着把樊霄送进琳琅天城,从此人类再也没了君主,全世界都是精灵的奴隶,”他冷声道,“随意,反正混血在哪里都是苟且偷生,谁坐在人类的王座上并无区别。”
“换个别人吧,”远处传来了琅轩的声音,“只要我还活着,樊霄休想踏进法尔伽鲁姆半步。”
晨曦还未升起,黎明前的夜晚最为黑暗。琅轩左眼的琉璃珠倒映着星光,恍惚一撇能让人看见漫天的星河。他并非独自前来,君煌就跟在后面,巨大的龙翼已然展开,四肢附上了柔软的银白色鳞片。
雪原白龙周身的寒气弥漫在空气中,草地上留下了雪白的冰晶,给黎明前的黑暗加了一份刺骨的寒意。
“精灵的战场上怎么能缺少巨龙,”君煌半阖着眼,“但我没那么强的防御力,体谅一下混血种。”
“樊霄不会想到与人类的战争中还会有巨龙出现,他坚信龙族会永远龟缩在法特里柯山谷,”琅轩卷起了袖口,“今天的黎明,是红色的。”
战争永远不会缺少鲜红的染料,上一战的血还没有干透,又要混入新的了。
君煌并未完全化作巨龙,他改变了四肢和双翼,带着塔尔和琅轩升入了高空。罗兰公国的军队与精灵大军率先开战,那其中有王国的骑士,有联盟的猎人,还有吸血鬼。这场景放到半年之前显然是天方夜谭,他们本是千百年来都敌对的种族,却因为同一个敌人并肩作战。
但谁都心知肚明,这同盟仅靠利益支撑。
落月同盟的战士们高呼着,琅轩说他们或许在这一刻都是战争与毁灭之神迪斯特罗沃的信徒,因为没有人不渴求胜利。人类的心脏不应该被圈养在法尔伽鲁姆宽广的树冠之下,他们可以拥有自由和战斗,但那条路必定由尸骸铺就而成。
刀刃划破皮肤的声响被广阔的滨塔西斯平原无限地放大,精灵大军燃起的火被狂风呼啸着卷起,在还未落地之时就被血族的屏障阻隔。人类的骑兵高举着武器,他们被蒙眼的群马带到了战争的最前线,刀下是敌人的鲜血。
兽人族的利爪撕裂了精灵的战甲,狼嚎声从四处响起。塔尔听见了摩里恩的呼喊,滨塔西斯平原之上的珈蓝罗恩狼群从地平线的远处狂奔着袭来,它们是这片平原上最顶级的狩猎者。
谁说只有精灵和龙是自然之子,兽人也是。
没有人会为战争的开始吹响号角,但塔尔在高空仿佛能听见角斗场内震耳欲聋的呼啸。他再强又如何,上万的精灵大军足够将他碾入尘土,或许某个生灵拥有着逆转战局的实力,但那不过沧海一粟,终究难以改变整个世界的轨迹。
滨塔西斯平原上烧起了烈火。
“我看到宴夕了,”塔尔低声道,“龙哥。”
“我算你半个师父,但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不听劝,”君煌无奈道,“没别的,活着就行。”
塔尔笑了一声,转头问:“那我要是快死了,师父来救我吗?”
君煌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塔尔攀着他肩膀的手便一松。深渊烈焰覆盖了他的每一寸皮肤,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火球,轰然落地之时带倒了大片的精灵。他抬起头,视线之内只有一个精灵依旧站着,她的头发是鲜红色的,高马尾的发梢还沾着暗色的血。
“宴夕?”塔尔站直了身体。
“是我,”她手里的长枪闪着寒光,“阁下何人!”
灾祸凝成了漆黑的弓,塔尔拉开了弓弦。
“去问你的精灵王,”塔尔的指间燃起了烈火,“问他欠涅亚的东西准备什么时候还!”
呼啸而出的箭矢划破了夜空,朝阳的光辉同一时间从地平线倾泻而出。但宴夕看不见阳光,塔尔周身缭绕的漆黑雾气将晨曦遮挡得严严实实。
唯有魔族才会如此。
“我不知道什么涅亚,但我知道你是精灵族的死敌,”宴夕挥舞着长枪,挡开了箭矢,“魔族就应该在毁灭在北大陆,败类。”
箭矢与火焰融为一体,恍然间仿佛划破了黎明与黑暗的交界线。深渊烈焰散发着滚烫灼热的气息,方圆百米之内无人能靠近。塔尔连发梢都带上了白金色的火苗,他在宴夕眼中仿佛一个沐浴着地狱岩浆的古代恶魔,带着足以撕裂一切的罪恶的光。
灾祸在眨眼间化作大剑,追随着呼啸而出的箭矢扬起了尘埃。宴夕坐在她的坐骑之上,她躲过了箭矢,巨鹿的角张牙舞爪地肆意生长,仿佛在两人之间织出了一张阻隔一切的网。
“小鹿,带我奔向胜利吧,”宴夕低声道,“杀了他。”
长枪燃起了赤红色的火,红缨被火苗吞噬,仿佛泣血的丝线。
“恶魔!”宴夕高声道,“去死——”
长枪与大剑碰撞,白金色的火吞噬了鲜红。那柄长枪上的红缨在瞬间化为焦黑的灰烬,巨鹿的眼睛被塔尔的火烧瞎了,一声嘶鸣划破了长空,彻底激怒了宴夕。长枪划破白雾,塔尔一个回身轻而易举躲过,灾祸瞬间化为散鞭。
巨鹿的皮肉被漆黑的钩子硬生生刮出了数十道血痕,烈火继踵而至。鹿被剧痛刺激得几乎失了意识,它把宴夕甩下了背,而直至此时,这位精灵族的将领才意识到对方是个怎样危险的角色。
“你要杀我,”塔尔甩掉了灾祸上的鲜血,望着从地上狼狈爬起的宴夕,咧开了嘴角,“你杀得了?”
宴夕听见了狼嚎,珈蓝罗恩狼群是世界上最集聚的野生狼群落。摩里恩的呼唤让这些天生的野兽战士加入了厮杀。而一声高昂的龙鸣仿佛是高空的应和,让宴夕在一瞬间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为什么这里会有巨龙?人类怎么可能获得巨龙的帮助!
“听见浪涛声了吗?”灾祸再次化为大弓,箭矢包裹的火被黑色的雾气彻底吞没,“你们该偿命。”
宴夕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那条发源自灵池的河流早已被染成了血红。那里面有人类的血,但更多的却是精灵的血液。
“看看你周围,宴夕,”高空之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宴夕闻声望去,见到了一个本以为永远不可能再见的人,“樊霄没有告诉过你,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吗?”
琅轩的脚下是一根金色的细线,他被龙翼包裹着,仿佛从云层之中的天堂走入地狱。宴夕彻底傻了,而就在此时,静止不动了很久的塔尔又突然发动了攻击。
“你们小瞧人类了,”塔尔挥舞着大剑,硬生生把宴夕撞出去好几米远,“所有人都在小瞧人类。”
“法尔伽鲁姆不属于懦弱的种族——”
“更不属于侵略者!”
塔尔也是一惊,他根本不知道玄逐归是什么时候到他身后的。封喉刃似乎沾染了他周身的黑色浓雾,带着血腥气的剑锋在触到长枪的瞬间调转了方向,直朝着宴夕的咽喉而去。长枪堪堪抵挡了致命的一击,宴夕却因此被横扫出去,狼狈地翻滚在草地上,沾了一身的污血。
“你怎么来了?”塔尔随手挡开了扑上来的精灵士兵,“我还没怎么和她打。”
“还说别人,你打起来也是个不顾周围的,”玄逐归甩掉了手上的血渍,“该撤退了,他们的援军快到了。”
精灵大军后方闪起了数个巨大的传送阵,塔尔顺着玄逐归指尖的方向望去,在高空看见了一个长发的精灵。他的头发有着白金火苗的色彩,一双淡绿的眼睛望着染血的草坪,却又仿佛看着空寂的荒漠。
“小夕,撤退,我们不打了,”他的声音覆盖了整片平原,“小鹿伤得太重了,我说过,你不该把它带来战场。”
樊霄在和宴夕说着话,但他的视线却始终落在琅轩身上。
“我——”
“听话,”樊霄沉声道,“你答应过。”
宴夕咬着牙,半晌还是依言吹响了后撤的号角。精灵大军无一恋战,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传送阵的范围内。玄逐归见状便下令撤兵,他不准备追过去,对方显然还有战力,穷追不舍只会自取灭亡。
而直到传送阵最终关闭,樊霄也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你看上去……过得不错,轩儿,”他轻声道,“还和龙在一起。”
琅轩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被太多情感淹没,却奇妙地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君煌从他身后抓住了他的胳膊,琅轩一怔,脚下的细线便断了。
“冷静,”君煌低声道,“你想和他说话吗?”
琅轩盯着地面,又吃力地抬起头。樊霄离他太远了,远到他用一只眼睛只能勉强捕捉到他的轮廓,看不清动作,也看不清表情。
“有什么好说的,”琅轩重新凝聚起了脚下的金色细线,留给了樊霄一个后背,“说我恨他吗?太愚蠢了。”
琅轩感受到了一阵风,但不知道是高空的气流还是别的什么。他猛地转过头,却发现那个帝王不再看他了,反倒是望着还没离开战场的宴夕。
“小夕,走吧,”樊霄说,“我一会儿再回去。”
宴夕不知道樊霄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决定,精灵族伤亡惨重,但人类也不遑多让。他们没有输,也不会输,可又为什么要撤退?但宴夕不会忘记樊霄说过的话,她要对精灵王的一切言听计从,包括杀戮,包括离去。
但她没那么容易走,灾祸漆黑的色泽刹那间夺走了宴夕眼前的光,突袭悄然而至。原本已经转过身的樊霄忽地回头,他看见了那漆黑的剑,又在同一时间看清了塔尔的脸。他的眉眼长得和涅亚太像了,像到让樊霄一瞬间眼花了。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狂风掠过了血河,水花被强行镇压到了河流之底,又在风过之后掀起了滔天巨浪。塔尔被这一阵风刃扫出去数十米远,等稳住身形再次抬头之时,宴夕早就已经走远了。
“你是谁,”樊霄的声音传来,“你是谁!”
琅轩笑出了声,樊霄应该是知道答案的。暗红色的头发,深灰色双目中闪着银光的碎星,还有手里的那把漆黑的武器……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一个早就离去的人。
“我是你的债主,樊霄,”塔尔沉声道,“来向你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