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乌蒙泛起了潮湿的雾气,天像是要下雨,却又被压抑着得不到宣泄。门罗家的门前被让开了一条路,塔尔无需拨开人群就能看见那扇沉重的木门。萨布里亚斯将门推开,一双浅红色的眼睛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引起一阵阵小声的惊呼。
“占星者。”塔尔微微颔首。
“进吧。”萨布里亚斯道。
塔尔不曾想过自己会在这间屋子里看到狱中人乌鲁尔达,他席地而坐,另一个角落里是满脸凝重的尤里。
“爷爷说要找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尤里皱着眉,他眼睛里全是血丝,显然是刚哭过,“但我想当事人应该知道。”
塔尔并没有说话,但灾祸却在一声高频的鸣响声之后如同苏醒一般,强烈的嗡鸣几乎要将这间屋子带得一同震动。
“我不知道,”塔尔在这震颤中开口,“门罗要找的并不是我,而是他。”
吞没一切光芒的球体在空中顿了片刻,在塔尔微微点了头之后化作无数条黑色的粘稠细线直向门罗涌去,像是一个贪婪而邪恶的幽灵一般连接着门罗十指的指腹。他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吞没一切的欲望,尤里见状几乎要扑上去,但却被随后进屋的菲尼牢牢地按在了原地。
“你在干什么!”尤里怒吼,“你让那个东西对我爷爷做什么!”
灾祸发出了一声冷笑,随后说出的两个字仿佛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操练了无数遍。
“还债。”
独角兽的寿命有三百年,但门罗刚刚过了自己两百岁的诞辰。没有人怀疑他为何衰老得如此快,因为他是个尽心尽责的族长,操劳过度带来的损伤肉眼可见,也因此为他的名声更添了一份色彩。
但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成为族长的。
乌鲁尔达冷笑了一声,他对上了尤里堪称暴怒的眼神,说:“客气了吧,这不能叫还债,这叫报应。”
“你——”
灾祸的嗡鸣让一切声音都变得虚幻,而这迷蒙之声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望向了躺在软垫上的门罗,他像是被灾祸续上了命,牵连着扯不断的粘稠黑线坐了起来。他压抑地咳嗽,让尤里的怒火一瞬间烟消云散。
“爷爷……”
“尤里,”门罗的声音听上去年轻了些,“我说过,在任何事面前都要保持理智,这是你作为族长最基本的素养。”
尤里一怔,抿着嘴低下了头。
“任何时候都不要盲目地相信任何人,”门罗又道,“即使是我。”
尤里猛地抬起了头。
“我没想过你还能清醒着跟我说话,门罗,”乌鲁尔达在一旁冷冰冰道,“别来无恙。”
门罗笑了,他强撑着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四条腿再也没了可以支撑身体的力气。
“成王败寇,有什么稀奇?”他叹了口气,“我的时间到了,但你也没赢。”
“门罗,你是个懦夫,”乌鲁尔达沙哑的声音沉得可怕,“你是我见过最懦弱的独角兽,霜雪族全族乃至整个兽人族都会为你夺取胜利的手段而感到羞耻——”
“乌鲁尔达,”萨布里亚斯开口制止,“慎言。”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什么都不在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乌鲁尔达低吼着,“他门罗靠着一个魔族的东西当上了族长,而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死在谁手上,还成了宿仇的看门狗——”
门罗抄起手边的瓷杯猛地摔了过去,怒吼道:“闭嘴!”
“条约第二条,百年后揭晓争斗族长之位的细节,在此之前视作泄密,”萨布里亚斯冷着脸,“乌鲁尔达,你确定要违约?”
乌鲁尔达冷笑了一声,瓷杯碎在了他身后的墙面上,白色的残渣吸附在砖石的缝隙里,落不下来。
“违约者终生不得踏出地牢半步,是吗?”乌鲁尔达冷笑,“我早就把这代价付了,现在不过是讨回属于我的公道,还有属于我兄嫂的公道!”
“公道?”门罗嗤笑,“我抓住了机会,你一个好吃懒做之徒何来资格与我谈论公道!”
乌鲁尔达几乎要被气笑了:“你把这,当做给死人亲兄弟的说法?”
“我又何须给你说法,”门罗沉着脸,“我的孩子难道还活着?”
乌鲁尔达震惊了许久都没说出话,他颤抖着举起了手,一根手指直直指着门罗的眉心:“你哪来的脸提你自己的孩子!”
两个暮年的独角兽早已没了当年的风骨,像是两只垂死挣扎的猛兽,连合拢牙齿都变得费力。悬浮于空中的灾祸突然闪起了光,他将一根触须伸到了塔尔面前,连到了他无名指指根的黑色荆棘上。一个声音出现在了他脑中,是他曾在琳琅天城时听过的声音。
灾祸的声音。
『帮个忙,小主人,』灾祸的语气冷冰冰的,却又像是在讨好他,『我说话太累了。』
塔尔点了点头。
“请问你是哪位,”塔尔说,“就角落里,坐着的那个独角兽。”
塔尔刚说完就发现周围一圈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又加了一句解释:“不是我,是灾祸。”
“灾祸?”乌鲁尔达冷笑,“你的主人不见了,现在又回来干什么?再回来杀人?”
“我的主人现在就在你面前,”灾祸说,“他才二十一岁,这些事情和他没有关系。”
“多说无益,”门罗有意阻止这个话题继续,“动手吧,还了债我就能走了。”
“爷爷?”尤里难以置信,“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尤里,”门罗最后看了他一眼,“以后靠你自己了。”
将死之人放弃生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门罗知道只要他走得够快,乌鲁尔达就再也不能说出任何一点关于上一代族长争斗的任何秘密。
『塔尔,听着,』灾祸的声音直接传到了塔尔脑中,『我接下来可能会睡一段时间,摄入了新鲜的灵魂之后需要将近半个月的消化期,这期间我会寄宿在你身上的花纹里。』
『半个月?』
『只少不多,』灾祸笑了笑,『之后再见。』
连在他无名指指根的触须松开的瞬间,门罗的身体忽地倒了下去。他额前的独角失去了最后的光泽,浊黄中掺杂着灰蒙蒙的暗色。尤里直接傻在了原地,而乌鲁尔达的嘴像是猛地被封住了,任何话都再也说不出口。
“爷爷……”尤里往前走了半步,这一次菲尼没有再制止他,“爷爷?”
灾祸连着门罗指尖的细稍猛地胀大,球形的物体饱胀地上升,最终被空中流体的圆球吸收得一干二净。
屋里的灯暗了一盏,屋外的暴雨被掀开了幕布看,像是从天上浇了一盆搀着冰块的冷水。五月的大裂谷下起了冰雹,巨大的颗粒在砖石上敲出无休止的声响,气温骤降,冷得刺骨。
尤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萨布里亚斯叹了口气,转身打开了门,却发现如此的冰雹中,守在门外的乌蒙兽人竟然没有一人离开。
“占星者,族长他……”
“门罗已经走了,”萨布里亚斯低声宣布,“诸位……”
他的声音顿住了,因为听见了歌声。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又或者这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举动,那首《生息》渐渐混入了更多人的声音,不过多久就盖过了冰雹。屋内的乌鲁尔达坐在角落里,他盯着地面,眼神晦暗不明。尤里捂着脸无声地哭,他眼睁睁看着灾祸源源不断地吞噬他爷爷的灵魂,而他无法阻止。
“为什么……”他哽咽着问,“为什么?”
“这是代价,”塔尔轻声回答,“灾祸是魔族的至宝,他们的交易用灵魂作为筹码。”
“你不能阻止吗?”尤里问,“你不是它的主人吗?”
塔尔没有回答,他转头望向了另一个缩在黑暗里的人,却看见菲尼在流泪。
“我还是喜欢这个地方,”菲尼扬起了嘴角,“你说我走的时候,他们会给我唱这首歌吗?”
他这个问题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所有守在屋外的兽人。那扇门被萨布里亚斯打开后再也没有关上,歌声穿透了冰和水组成的雨幕,直直地打在屋内的烛火上。
于是灯又暗了一盏。
兽人族的传统是在亲人逝去之时为他唱三遍安魂曲,而这一夜的乌蒙,这首传世的安魂曲足足轮回了七次。塔尔不知道门罗作为一只独角兽是否活得问心无愧,但至少在这些乌蒙的居民眼中,他这个族长应该是尽心尽责的。
从前的恩怨和亏欠在他闭眼间全部随着他的灵魂一起烟消云散,但离去之人走得轻松,留下的人却身处煎熬。
安魂曲总会结束。
“族长去世,下一任族长应由继位者担任,”萨布里亚斯宣布道,“在竞争结果落定之前,由我暂代管理之责。”
仅仅一句话,萨布里亚斯就让整个人群哗然。
“为什么?哪来的竞争者?”有人高声质疑,“除了尤里还有别人吗?”
萨布里亚斯在空中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于是人群瞬间寂静。
一道身影走到了他身边,菲尼站定之后抬起了头,环视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看见橙橙之后轻轻笑了一下。
“有,”他说,“独角兽本就有两大家族,就算烈阳族只剩我一个了,那也总不能当做不存在吧?”
冰雹忽然就停了,这场冰冷的雨像是不忍心砸在菲尼的肩上,只花了十几秒便销声匿迹。
“开玩笑的吧,小凤凰?”有人问,“你怎么——”
“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菲尼打断了他,“烈阳家的独角兽凭什么没有参与族长之争的权利?”
这下不光是众人,连屋内的尤里都惊异地抬起了头。
“我们家……把你养大——”
“养大?”菲尼回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尤里,“或许我不该追究自己为什么不能被亲生父母养大。”
尤里的眼睛骤然间瞪大,这些事情门罗只和他说过,除了他之外知道这些的人……
他猛地将视线投向了萨布里亚斯。
“这天下没有秘密能被永远埋藏在地底,”菲尼低声说着,但声音又似乎能穿透一切,“除非从最开始就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