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再一次清醒的时间依旧是清晨,只不过这一次虞影溯并不在他身边。食物的香气从通向厨房的回廊里漫了出来,但他刚准备起身去找虞影溯,就被身后的琅轩叫住了。
“昨天就想跟你说了,但没找到机会,”琅轩低声道,“之前在乌蒙圣堂的时候是我失礼了,抱歉。”
“不用,”塔尔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的谢意,“你的道歉对象不该是我。”
琅轩一怔,因为应该听到他那句“对不起”的人早就已经消失在了天地间,只剩下了无数曾经活过的痕迹。他低下头,嘴角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吃点东西?”塔尔问,“味道应该不错。”
头狼昨天送来的食材被君煌一道寒气封在了冰块里,早上被虞影溯拿出来的时候还一点都没化。他昨天才知道君煌的能力是控制热量,雪原白龙是最强的龙族,他们的力量不受地域限制,毕竟热量到处都有。
虞影溯花了一晚上时间把厨房清理干净,写了张纸条指使头狼带着崽崽去橙橙那边要来了种类繁多的调味料。这里和之前的样貌完全不同了,墙上的壁灯加满了灯油,火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灶台上的灰消失得一干二净,石板上的水反射着清透的光。
塔尔墙边的台面上看见了他之前在乌蒙圣堂的时候用的水杯,刚想问,虞影溯就说那已经洗干净了,旁边的琉璃瓶里有放凉了的温水。
琅轩对食物的渴求并不高,光精灵生存的必须养料其实只有白昼的光线。但他很喜欢喝酒,精灵的果酒是世间一绝,那是灵池水孕育出的佳酿。
“怎么不弄点酒来喝?”琅轩问,“我记得赫萝大裂谷的兰瑟果酿出的果酒甘醇又不会甜得过分,一点酸涩感都没有。”
“你说得我很馋,”虞影溯坐在了木椅上,问塔尔,“你喝吗?”
塔尔嚼兔肉的动作一顿,好半天等嘴里东西都咽下去了,才说:“尝尝。”
他的酒量着实堪忧,但虞影溯也不阻止他喝,可能是醉了之后的自己会变得很有趣,又或许这是一种另类的放松方式。
那四只兔子被烧成了两种口味不同的佳肴,狼群带来的兔子肥美鲜甜,即使被虞影溯刷了一层又一次的调料依旧难掩原本的肉香。烤串几分钟之内就被塔尔解决了个干净,他一转头就看见虞影溯端了碗清炖的兔肉汤,汤里放了些茶风带回来的野菜。青草苦涩的气味被完美掩盖,兔肉也爽口至极。
塔尔吃得都不想抬头,看得琅轩也忍不住自己去盛了一碗。再过了一会儿,食物的香气把君煌和羽画也招来了,四只兔子没多久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什么时候会烧饭了?”羽画捧着碗难以置信,“你这半年还给人类厨师打杂了?”
“开玩笑,”虞影溯给塔尔抢了最后一块残留的兔子后腿肉,“看了几个食谱而已。”
即使是不需要食物的羽画也逃不开被味觉支配的命运,她把汤喝了个干净,说:“那个赌约,换个条件吧。”
虞影溯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声的“嗯”,示意她继续。
“让我免费蹭十年的饭好了。”
虞影溯手上的动作一顿,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塔尔就是轻声说了句:“好。”
他答应得这么快必有蹊跷,但羽画并不知道。虞影溯看着塔尔嘴角翘起的微小弧度,愉悦感油然而生。
旧宫主殿里的那棵树的树干需要十多人才能围起来,周围盘旋而上的楼梯早就因为时间消失不见。但这个高度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难题,就连琅轩都能攀着树干上的凸起爬到屋顶上。
旧宫的屋顶并非一片平地,更像是一个高台,陡峭的石阶直通苍穹。那颗大树的树冠覆盖了大半个主殿的顶,但高台更高。塔尔三步并作两步踩着台阶上去,但即便如此,也足足花了五六分钟才登上最高处。
这里的视野很好,但却望不见旧宫的全貌。他们所去过的后花园清晰可见,羽画之前去探过祭台的准备室,说那里大门紧闭,如今看上去也和祭台一样,像是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雾,都披上了白纱。
“结界没有完全打开,今天先去祭台看看,”塔尔和身后的虞影溯说着,望见主殿东侧有一条狭长的走廊,“这条路……”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上面覆盖的雾气突然散去,琅轩站在回廊的屋顶,从高处看渺小至极。
“去看看吧,反正去祭台也要经过,不如今天把这条路走完,”虞影溯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觉得涅亚会把东西放在哪里?”
“不是说大藏书阁吗?”塔尔想了想,“准备室的门关着,也有可能。”
“琅轩昨天下午和我说这里有很多个藏书阁,最大的那个在旧宫的东南角,和三棵树纠缠在一起,”虞影溯说,“明天去?”
这个构造和涅亚家很像,让塔尔忍不住皱起了眉,问道:“他究竟有多少东西留在了这里?”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就算他们将整座旧宫翻了个底朝天,也依旧有遗漏的可能。
塔尔的头发已经快及肩了,虞影溯那天给他找来了一根黑色的带子,束起了飘荡不定的发尾。他的小魔法师一点都没有要剪头发的意思,他说现在不用担心碍事了,也没必要剪那么短。
虞影溯倒是无所谓,他对塔尔的头发爱不释手,这个长度也刚好他揉搓。
狭长走廊的屋顶是一片平地,没有屋顶也没有梁柱。地面上散落着碎裂的石块,看着像是远古留下的印记。那些残骸上的花纹和之前那个中庭墙上的有些类似,但更加整齐,间距排列都如同计算好的一般。
“这个东西有记载,是海浪纹,”虞影溯说,“可这里距离深渊海有千万里,他们为什么会用海浪来装饰宫殿?”
塔尔也不知道,但他们本以为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却在短短几十分钟后就找到了答案所在之处。长廊的穹顶之上留下的破败残骸之中还藏着许多原本矗立在屋顶的雕塑,这些雕塑和琳琅大图书馆的浮雕不同,没那么精致细腻,更加充斥着野性的意味,就连石块表面粗糙的肌理都不曾雕琢修饰。
青灰色的巨大石块在时光的洗刷之下已经开始泛黑,砖石结构的建筑即使再长久也经不住时间的永恒,老人一拨弄齿轮,沙漏就会夺走岁月。
他们沿着石阶从屋顶走到了长廊,通道与主殿阻隔的墙壁和周围略有差别,一看就知道是后来搭上的。而令他们惊讶的是,长廊上的壁画竟然一点都没有掉色,像是被凝固在了千百年前。
塔尔伸出手想去碰,但一道屏障却把他的手挡在了半空。
“时间结界,”塔尔立刻确认,“这个……和涅亚……”
他说到一半就噤了声,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打破这个结界,因为一旦破了,里面的壁画会和那栋房子一样,在短短几分钟之内走过千百年的湮灭之路,变成灰暗的再无可辨认的图案。
“塔尔,”虞影溯压低了声音叫他,“要哭的话等没人的时候,现在会被看见。”
塔尔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很少哭了,小时候从围栏上摔进玫瑰园的时候都没哭,那一次似乎比很多记忆里受的伤都疼。他在里面挣扎了很久才被慌乱地抱出去,园丁都快吓死了,老管家险些晕过去。
老管家……塔尔不知道卡伽现在还是不是活着,但他对此始终心存疑问。索萨家的密道知道的人并不多,有能力打开的更少,而老管家卡伽就是其中之一。可雷恩说背叛索萨家的是四长老,卡伽在索萨家干了二十多年的管家,他又怎么可能会是四长老?
眼下想得越多脑子越乱,塔尔甩了甩头,把涅亚和联盟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先去祭台,”塔尔说,“如果时间还够就去藏书阁。”
从古文字壁画长廊可以直接通向那个巨大的圆形祭台,他们踏上圆台中心时君煌飞到了空中,先前的迷雾一散而开,但他们没有达到过的地区依旧沉在灰白的水汽里。这个祭台足以容纳上千人,从中心向外有九个由小到大的同心圆。
塔尔在转角处时余光扫见了一个东西,他警觉地转头去看,却什么都没发现。祭台中央的石板过于厚重,用敲击的方法来探查地下也行不通。虞影溯本想尝试着从石缝里向下望,但层层堆叠的地面根本没有半点缝隙。
“我……想起来了,”琅轩突然说,“樊霄以前在祭祀准备室留过一个东西,说让我下一次去的时候看。”
虞影溯挑了挑眉,突然觉得这东西似乎有大用处。
“那去看看吧,”羽画说,“看看我们精灵王留了什么好东西。”
从祭台中心走到准备室足足花了一个小时,五百级的长阶即使是向下走也有很长一段距离,虞影溯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塔尔的清醒时间虽然每天都在变长,但依旧不够用。可虞影溯觉得他并不急,从祭台到准备室的这一路上他始终都在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塔尔觉得之前余光晃过的肯定不是无关紧要的错觉,这样的错觉对他来说通常都代表着线索的遗漏。
“怎么?”虞影溯问。
“不确定,之后再说,”塔尔说,“别放过视线里任何一样东西。”
旧宫肯定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先前琅轩所说的偏殿里的那个把手就证明了这一点。去往祭祀准备室的通道被一道木门拦着,琅轩伸手推开了吱哑摇晃的木板,手刚一松开,整扇门瞬间就化为齑粉。
“小心!”君煌叫道,“塔尔,躲开!”
塔尔就跟在琅轩身后,白金火焰瞬间将他的身体包裹了起来,可站在他身前的琅轩却一动不动。那些粉末落下之时在他周身炸开了金红的烟花,琅轩的手停滞在半空。
那些火花组成了一段文字,精灵语。塔尔眼看着琅轩停在半空的手颤抖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发出了声音。
“他说……”琅轩顿了顿,“好久不见,我的……”
他说不下去,哽住的声音带着起伏不定的情绪。
塔尔收了身上的火,打断了他说:“进去吧。”
那道门是个幻境,樊霄是涅亚最有天分的学生,这种小型的幻境根本不在话下。这个精灵王一步步用从前留下的痕迹蚕食着琅轩的内心,也不知是要把他彻底逼疯,还是想求得不可能存在的原谅。
壁灯随着他们一步步向内走缓缓亮起,虞影溯和塔尔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出了不对。这里的暗处一片漆黑,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封住了。虞影溯想起了之前在特拉古欧森林时的那个巨大树桩,难道这里也有着同样的结界?
“小心,”他轻声在塔尔耳边道,“我上一次就是这么失去记忆的。”
他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即使是羽画也只能知道他在说话,却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塔尔点了点头,他觉得现在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虞影溯失去记忆的地方让他刚刚开始觉醒的血脉归于平静了很久,直到遇见泠茵和大图书馆里的那场火才重新沸腾。
琅轩并没有骗他们,樊霄的确留了东西。他像是一个赌徒,将自己的一封信留在了这个可能再也不会开启的旧宫。
而上面写着他的罪。
“只看到一封信是不是很失望?但你既然回来了,想必我们也分开了。”
琅轩看了一句话就把信纸递给了旁边的君煌,君煌给了羽画,羽画也不想看,最后给了虞影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