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信他真的能瞒天过海,毕竟……你就是漏网之鱼的其中一条,”君煌的眼睛在黑暗里透着白光,“即使是古迹,也终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旧宫的入口处,高耸的石柱矗立在荒原之上,像是承着天,又像是连接星河的通道。树木黑漆漆的影子随着风摇摆,塔尔定睛一看,那些石柱上缠绕着藤蔓,一直攀爬到了天际。嫩黄色的小花遍布了每一寸枝条,和之前在涅亚卧室里看见的花一模一样,却更加繁茂。
塔尔听见驻足的琅轩低声吟诵了他听不懂的句子,那声音似是从远古而来,空灵而寂寥。
“石柱上的阿狄亚娜之花盛开了,我折了一枝,等待我远方的爱人,”虞影溯低声道,“他还能看见吗?他还能听见吗?我无数次在星空下说我爱他,希望我们的爱比阿狄亚娜之花更加永恒。”
那是古兽人语的歌词,曲调旋律如今已经寻不到踪迹了,但晦涩的文字却依然留存。如今的兽人语和从前相差无几,有些词句的运用如同所有语言一样推陈出新,但那些复杂的文字却逐渐被另一种东西替代。
塔尔突然知道了萨布里亚斯想要传承的原因,涅亚也一定看过这个。他折了一枝阿狄亚娜之花种在家里,却没有等到爱人。
“爱与永恒之神,阿狄亚娜,”虞影溯见塔尔一脸凝重,说道,“她也没等到爱人。”
塔尔忽地一下笑了出来:“那她还是爱与永恒之神?”
虞影溯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同样不理解。爱与永恒之神的不到自己的爱,信奉爱与永恒之神的人也没有。或许他们相信的并非相爱相守的结局,而不过是爱情这一个词所带来的悸动。
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到处都是摇晃不平的起伏,这里长年累月无人行走,野兽不会怜惜劳动者留下的痕迹。青苔铺满了砖石表面,踩下去翘起一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茶风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他的足迹在砖石上挪动,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原本十米宽的长路越走越窄,他们一抬头就是笔直的白龙星系,长河星系水平贯穿天空。树木未曾侵占石路,路边还留下的巨大的树桩,足足可以容纳十余人站立。
路到了最后只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行走,虞影溯跟在茶风身后,琅轩有意地留在了末尾。君煌不知何时收了龙翼开始沿着茶风的足迹行走,他忽地发现周围的风动消失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黑暗里闪出了无数碧绿色的眼睛。
那是一群赫萝丛林狼。
“大裂谷禁止猎杀,”君煌沉声道,“如果不想成为兽人族的敌人,那千万不要对任何动物下杀手。”
但眼下他们显然被狼群围住了,茶风烦躁地跺了跺前蹄,塔尔从它背上跳了下来。
“别紧张,狼群没有敌意,”虞影溯说,“血腥味还在,它们刚进食完。”
羽画点了头,她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血味。她指尖默不作声地燃起了深蓝的法术,狼群并未警觉,她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头狼忽地从黑暗里蹿到了石板路上,那是头足足有半人高的大狼,眼底闪着森冷的绿光。它朝着塔尔走了两步,而四周的狼群接二连三出现在了星光之下,将他们身后的退路也封死了。
“没有敌意?”琅轩有点不相信。
头狼听见了声音,转过头去盯着琅轩死死不放,它眯起了眼睛,还渗着血的獠牙龇了出来,隐隐发出了一声低吼。
茶风向前走了两步,鹿原本在赫萝丛林狼的食谱中,可头狼见了茶风不仅没有发起攻击,反倒停止了低吼。它转了个身不再去看琅轩,等茶风让了路就朝着塔尔走去。虞影溯原本下意识地想伸手挡在塔尔身前,但抬起的手臂微微一顿,还是放了下去。
他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有事吗?”塔尔觉得头狼在看他,“你认识我?”
头狼没有回应,但它眼中的光闪了一下,最终落在了虞影溯身上。那把他从小就带在身边的银质小刀闪出了微光,头狼在虞影溯拿出银刀的瞬间一跃而起衔住了刀柄,放在了塔尔身前的石板上。
它低下了头,仅仅一个动作,整群的赫萝丛林狼都匍匐在地,如同朝拜狼群的首领。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石板路上,谁都没有察觉到林中有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摩里恩的腿变成了雪原狼有力的后肢,一个起跳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树林中。
狼群的动作并未消除塔尔的疑惑,他捡起了面前的刀,分不清他们是在向自己臣服,还是仅仅向这把刀。
“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塔尔低声说,“你们要找的是刀原本的主人。”
头狼闻言站起了身,它仰着头望向塔尔,似乎不能理解他说的话。茶风适时地出现在了塔尔身边,它仰着头俯视头狼,而后者并无半分怨言。
狼群四散开的时候悄无声息,它们来时就是寂静一片,离去时也同样如此。赫萝丛林狼来无影去无踪,是赫萝大裂谷内顶级的猎手。虞影溯在古兽人语的书本上见到过属于它们的片断,但已知的资料太少,导致了猜测也变得纷乱复杂,毫无依据。
有人说赫萝丛林狼是猎人定居此处之前大裂谷的统领者,有人说它们是神使,还有人说它们是地狱的索命者。它们穿行于黑暗,如同鬼魅又如同幻影,像是海市蜃楼一般虚无,又留下了真实存在的痕迹。
见过它们的人大多都去了天堂。
道路尽头的旧宫被黑夜所笼罩,四周从地面升腾而起一股迷雾,如同夏日被炙烤的地面上升起的热气添上了深灰色。眼前的长廊没有穹顶,两排高耸入云的石柱之上陈着巨石切割出的石条。塔尔仰头望向星空,石柱漆黑的阴影把夜空分割成了三段,白龙星系正巧被卡在中间。朝月与夕月各据一边天际,如同两个色泽略有差异的圆盘,夜空就是它们的陈列架。
长廊大约百米,尽头是一片从地面升起的迷雾,迷雾之前有一面透明的屏障。这里显然也有个结界,若是不仔细看,旧宫会在黑夜中藏匿在层层叠叠的树林中,即使飞禽走兽偶尔路过,也会因为前路不通而选择折返。
涅亚的日记本里明确地写了开启旧宫之门的方法,但即便如此,初来乍到的他们依旧一头雾水。茶风用自己的鹿角磕了一下屏障,水波纹一般的涟漪四散开,露出了三四人高的一扇石门,门缝紧闭。门前的雾霭始终没有散去,但屏障已然打开。
“步骤还记得?”虞影溯问。
“嗯,”塔尔低声回应,“等零点。”
他们来到旧宫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找到涅亚留下的箱子和手稿,第二就是寻找一切有关独角兽信物的东西。前者是塔尔回归的敲门砖,而后者是虞影溯的私心。
羽画默不作声地看了虞影溯一眼,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弟弟变了很多。他在罗莱斯的时候是个混日子的挂名亲王,但到了这里却变成了足以左右局势的砝码。她不知道从前在罗莱斯的虞影溯是在等待时机还是真的苟延残喘,但若是见过这样的他,谁都会认为从前那些只不过是他的伪装。
她看不透这个弟弟。
混沌的钟声从远处摇曳着传来,这里距离乌蒙并不算远,但那几声钟鸣却如同远古而来。
塔尔的掌心放在了石门缝隙前的雾上,虞影溯划开了指尖,低声说了句塔尔听不懂的话。古兽人语的音节带着野性,意思是“愿古老神灵眷顾众生”。他沿着门缝将繁复的古兽人语文字在雾霾之上一一写出,最后一笔正巧停留在了塔尔的指尖。
带血的指尖划过的地方,雾气混着血液凝固成了朦胧的丝线凝滞在半空,细丝一般的血线最终消失在了手背的正中。塔尔见他写完了,指尖上白金色的火霎时间遍布了冰冷的血液,一路连到了雾气望不见尽头的顶。
旧宫四周的迷雾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古老的结界,因此必定会有从外侧解开的方法。这世上不存在完美无缺的盾,号称永恒的钻石也有一敲即碎的面,更何况结界均是人为。涅亚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以阵破阵。但人为的阵法效率太低,因此要开启这扇古老的门就必须要求助于双月。
朝月夕月的光辉汇聚在了白龙星系,以血绘制的文字骤然发出了雪白的光。茶风的鹿角上出现了白昼才会有的光束,双月的光辉从空中倾泻而下,汇聚在了鹿角分叉的尖端。那光线投射在了血书的四周,火烧得更加旺盛,蒸腾而起的水汽被微风吹得四散而去。
石门的原貌这才显现出来。
那是一扇通天的门,旧宫入口的一切都如同天降的神迹,连阿狄亚娜之花都泛着灵魂的气息。星空是穹顶,长河星系如同支撑天地的支柱,从东往西横贯了整片天际。
依照涅亚的日记,这样的状况下只需轻轻一推就能开启厚重的石门,但塔尔无论怎么用力都不能挪动半分。虞影溯也觉得奇怪,他仔细看了一遍刚才写出的文字,也并没有发现错误。
“还差什么?”塔尔皱起了眉,“照理说——”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石门像是反射弧终于归了位一般发出了沉重的闷响。塔尔的手一缩,只见血液书写出的文字逐渐隐去了身形。旧宫四周的迷雾在同一时间“砰”的一声散开,鼓动着闷热潮湿的空气,沿着双月的光束延伸到了天边。
清凉的干燥气息从门缝中一涌而出,古旧的砖石染上了月光,苍白得如同长埋地底的骸骨。遗迹之上的灰烬随着闷响散落了一地,羽画张开了伞状的屏障,让细屑落在了身旁的地上。
一瞬的寂静之后,先前还漆黑的门缝中溢出了一道强光,白得刺眼至极。塔尔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眼睛,他偏过头,余光瞥见了身后琅轩略显惊讶的神色。他的虹膜被极亮的光映成了几乎透明的色泽,琥珀色的琉璃珠里流动着絮状的丝缕,像是在强光沐浴下拥有了片刻的喘息。
旧宫的大门时隔二十余年,再次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