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好都不需要多想,就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笑了:“哥,我没那么非主流,你别多想。我当时想的是,世界末日会不会来是未知,但这里永远是艺术的方舟。想什么呢你?”
“没多想。”叶延咳了两声,“怕你睹物思人。”
方好张开双臂,稍微后退一步让她看到自己的全身,“我身上和他有关的东西一件都没有,没得睹。”
“没不让你睹。”叶延开解道,“昨天晚上你说的对,他也给你带来很多好,总不能把你的脑子捐了让你没办法回忆。”
方好真的没想燕州。
如果叶延不把话题让他身上绕,如果燕州没有给她发消息。
她和叶延吃过午饭后回公司继续工作,最近事情排得有点满,刚解决完初步的草图又要改之前提交过的稿子,甲方一直在提修改对于品牌设计的要求,但都没有落到实处,扯些虚的让人没有联想空间的,让人无从下手。
交完最终稿,对方终于满意。方好松了一口气,把嘴里的咖啡糖嚼碎。
她拿起手机看时间,九点半。屏幕上显示着被她忽略的未读消息,来自于燕州。
下午前台送来了燕州闪送给她的演唱会门票,她发消息给他表示感谢,而燕州的回应来得有些迟。
半小时前,他给自己回复。
【燕州:到你公司楼下了,谢我的话要不要下来吃顿饭?[图片]】
图片上是夜色下亮着的牌子,上面写Dream Come True,是她公司的名字。
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回复:我刚忙完工作,现在是不是有点晚了。
方好关了电脑,拎起包往外走,把那张来得轻易的门票放进包里。
她疲累地走出办公室,想着叫辆车回家,他的消息又弹进来。
【燕州:在附近买了份菠萝包,来得及的话我送到你公司。】
方好真的有些累,看到菠萝包就更不想动了,应下来。
谁知道燕州说的附近有多近,方好盯着手机时间看,三分钟都没到,他先到了。黑色的皮夹克敞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下身是黑色的西裤,难得一身黑,方好一时间没敢认。直到他笑着对自己招了招手,方好看到他手里提着的袋子,那logo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燕州走过来把菠萝包递过来,“刚下班?”
方好吐出一口浊气,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舒畅了才说:“是啊,合作方一直提要求,改到现在才满意。”
燕州指了指身后的车,“顺路送你回家?”
方好听到那两个字时手顿了下,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把袋子解开,“不太顺路吧。”
“我听齐文说,你和他住一个小区。”燕州说,“我刚好去他家取个东西。”
方好点头不多问,她的车今天限号,不坐他的顺风车也要叫车,不如寻个方便:“这样啊,那就麻烦你了。”
拉开车门,后座堆了一堆购物袋,放下她的包都困难,别说坐个人,燕州解释:“今天买的东西,有点多,你坐前面来吧。”
方好坐在副驾吃菠萝包,燕州没急着开走,适时递过来一瓶拧开的水,喝完水又贴心地给她递纸巾,动作熟练。等她吃完了,燕州才驱车驶离。
燕州没让空气尴尬,自然而然找到话题问道:“你们公司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眉目间带笑,唇角牵着始终没有落下,是雀跃的表现,大概也同她一样,因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而深觉释然。
方好靠在椅背上笑了声,“取名的那天在海边吹风,喝了瓶清酒,梦正梦,翻译过来就是这个。”
燕州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说:“下次我去尝尝。”
在方好的记忆里燕州滴酒不沾,但现在他也工作多年,工作往来上开始饮酒也未可知。她便说:“说不定你会喜欢。”
他话锋忽转,毫无兆头地问,“你一会儿还有安排吗?”
“没有。”她摇了摇问,“怎么了?”
拂面的风温暖,似乎把路灯与月亮的光晕都点洒在风中。
燕州睹视着她,风把她的发丝吹得有些乱,他没有理由去为她拢头发,把车窗升起来一些,说:“带你去吹海风放松一下,感觉你今天有点累。”
或许是因为工作太糟心,或许是因为昨夜的酒精反扑而来,又可能只是今晚月色很美。
所以当他看着自己时,方好没有拒绝。
坐在海边吹着晚风,方好抬眸看月亮,天边的月亮如夜色徐徐飘散开的烟圈,经久不散,比忙碌度过的每一晚都更具体生动。
海风卷来潮湿和淡淡的咸涩味道,方好的手撑在长椅上,穿着高跟鞋的脚惬意地晃了晃。她把头发都拢到耳后,微仰着头感受夜风。海水被夜风吹过来,不到脚边就自动退去,仿佛她的鞋尖是天然屏障。
燕州在旁边轻声地哼歌,不是苦情歌,是很轻快的调子。方好垂眼看到松软沙地上被卷来的贝壳,想起他给自己做的贝壳风铃。搬家几次依然挂在阳台,制作耗费时间精力,丢了可惜,叮叮当当地响,还能提醒她时间在流动。
回神时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对上她目光,燕州解释说:“刚才看你有些抖。”
他的余温覆在她身上,她顿时一凛,偏过头看他,又垂眼看肩头的衣服,眉眼舒展开,没有推脱,只说:“走吧,齐文该等急了。”
燕州的话不经思虑,脱口而出:“他天天熬夜,这会儿不会睡,再坐一会儿也有时间。”
方好失笑,“走吧,你不冷啊。”
燕州怔仲片刻,笑着跟上她的脚步。
车厢里温暖,肩头披着的衣服存有佛手柑的味道,与她橙花味的洗发水混在一起,淡淡的清甜与她使用的一款香薰味道相似。伴着车载播放器里流淌出的纯音乐,方好又一次在他开车时睡着。
方好做了一场很短的梦,梦见了一个暑气翻涌的夏夜,晚风吹入闷热的场馆,晴夜滚烫,没有蝉鸣与热浪,台上人一齐鞠躬,笑着说谢谢,台下掌声续续不绝。站在舞台中央的人举起话筒,蓝色的麦克风上镶了钻,耀眼非常。
他开口时世界安静,她被那钻晃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彩带飘散落下,那一刻是这场荒诞不经的梦境的尾声。
方好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睁眼时发现自己的手紧握着安全带,而燕州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指尖捏着衣服往上拉,因她梦醒时的颤抖而发觉,手上的动作僵住。
他的眼睛亮过被云层盖住的月亮,像梦里那颗晃眼的钻石,不堪多停驻视线片刻。
燕州没有动,距离还是那样近,他问她:“吵醒你了吗?”
方好抬手抵住他额头,笑说:“本来就该醒了。”
燕州往后退,脊背严丝合缝地贴在椅背上,侧过头看她:“你睡得不太安稳。”
“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方好把身上盖着的衣服拿起,叠好放在膝盖上,口袋里掉出一个很小的东西砸在裙子上,她垂眸看,是一块铭牌,已经是多年前的物件,她见到的第一反应是恍惚。是她高中时的铭牌,印着清凡的校徽,写着她的名字,因年头过久而褪色。她懵然,“这是……”
方好的话没说完,慢半拍地、机械地扭头去看他,发现燕州看她手里那块铭牌的目光很是热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夺回来,但最终还是没有。既然写着她的名字,现在这东西还在她手里,她即便没有处置权,也能提出建议:“都旧成这样了,还是丢了吧。”
燕州当即反驳:“不用,不占多少地方的。”
方好还记着,她送他铭牌是想圆他读清凡的梦,现在他拥有的东西很多,哪里还需要这么个小物件来满足。她心中隐隐有猜测,却偏要坏心思地用另一种方式来验证,“多少年前的东西了,早没价值了,可以丢了,你也能去做一个刻自己名字的。”
她说着缓缓攥拳,想要把这旧物件收归己有,再自行处置。
在手合上的前一秒,燕州败下阵来,覆住她的手,方好感受到他手掌的轻微颤抖,对上他眼睛,他仓皇、恳切又无可奈何地开口:“方好,我舍不得扔,我想留着睹物思人,我没想瞒你,只是怕你不想听。”
他们两人各执着铭牌的一端,只要谁的手指动一动,就能再一次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在此之前方好问他:“一块铭牌都舍不得丢,怎么分手提得那么果断?”
这样的夜晚,她想她该容许浪漫滋生,让旧梦清醒。
为什么还留着过去的礼物,还记得她的喜好,在她说客套话时把真心话吐露。事事有分寸,件件无终结,她无法接受。存疑的一切连成一片汪洋,在她的脑海中涌动将至窒息溺毙。镶嵌在皮肉里涌动的心脏与血液伴着这些想法升温,满地流淌,翻涌又落下,铺平成涟漪。
空气登时安静,似乎风都停滞。燕州迟钝片刻,她的直白让他无措,他在那一刻目光躲闪,不知该怎么把当年那笔记得糊涂的情债理清,但他问心有愧,自知理亏。他为自己的退缩而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够坚定。”
话音落,他叹了一口气,几乎要沉没世界的海底。
方好松了手,她说:“当年的事我妈后来都告诉我了,她当时给你的压力也不小,你不用都往自己身上揽。”
“是我因为那些不确定的事犹豫了,不关任何人的事,跟阿姨也没关系,她说的都对。”燕州说着喉咙发紧,攥着那块铭牌,硌得他掌心生疼,他又一次道歉,“是我对不起你。”
错乱的光影在座椅上跳跃,在目光中闪烁,一下又一下,似乎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眸光中的波纹又在荡漾中把他们推近,几乎没有缝隙,逼迫他们对白。
“当时我知道你说那句话是在骗我,所以我生气,现在想想,都是小事。”方好说着呼出一口气,用很放松的语气笑了笑,同他说,“还是朝前看吧,没人一直活在过去。”
她笑得那样释然轻松,仿佛只有他身陷囹圄,这令他感到无比惶恐,数年光阴过去,他终于走到她身边,一步步都像登高台,走天梯,让他贪婪地往前,此刻她的话让他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燕州心跳如擂,挣扎着试图挽救:“我不会打扰你的……”
方好平静地凝视他,谁都无法心如止水,她于是掬起一捧泼在他脸上让他清醒,她笑着说:“过两天我去燕州看你们的演唱会,记得尽地主之谊请我喝酒。”
燕州愣了好半晌,喉结滚动,人终于被稳稳托住落地,他还飘飘然,“什么?”
跨过分离的岁月,踏破虚妄的梦境,窗外阴云不知何时散开,月光皎皎照人离人聚合。
方好推开门车下了车,风还凉,他的外套被她披在肩头,她俯身笑道:“剩下的话留着下次见面再说,记得,要梦正梦。”
再试试,趁着今时今夜还能把握住,看看抚平意难忘和遗忘到底哪个更简单。
夜色蕴浓,车机系统自动弹出天气预报,今日多云转晴。
今晚天空上挂的是一轮弯月,但此刻不成圆也圆满,不抒情也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