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秦通轻嗤一声:“你果然疯了。”他朝天际望了一眼,红日从云中缓缓而上,每个人的棱角在晨光之下凹凸尽显。
“我信守诺言,让西北侯府在天明时分撤离,是你自己放弃的。”
乔三虎怒目说道:“你胡乱放箭,差点伤及无辜,我早已说明侯府不参与朝政,是你存心不良又咄咄逼人。”
布秦通反而笑道:“在中殿面前磨练了数月,你口才变好了。”
“不用废话,”他看一眼伏在马背上气促的我,“你胆大包天,竟敢射杀储君,此事奏上京都,必然有人参审你。”
对方也看了我一眼,他想了片刻,接着说:“此行是奉圣命捉拿逆犯,逆犯就藏匿于万家庄,庐江郡守阮同烟可以作证。我如今要搜查万家庄,带走相关人犯审问,你们一行却横在羽林卫面前,我怎么看得清哪个是储君。”
乔三虎一记冷笑,仿佛不耻于他的狡辩,瞬间拔出身后的长刀。
“羽林卫校尉之上,有多少在西北大营受训,有多少受伏波将军提拔,今日兵戎相见,不要怪我乔某手下不留情。”
他堂而皇之朝空中喊话,气势磅礴,回声阵阵,仿佛自己才是围场中的主人。
布秦通看他如此行径,顿时拉扯着愤怒的脸。
“就凭你?还是凭你身后那些三脚猫?先把这个铁头给我抓起来。”
一时间无人敢动。
布秦通也拔出银剑:“谁敢抗命?”
顿时有两队人站了出来,而乔三虎从我身旁如风般冲去,两队十人,将他团团围住,他高举大刀,在羽林卫举起的长枪中奋力搏杀。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场面,他年近五十两鬓斑白,丝毫没有畏惧,刺向他的利刃只是战场扬起的尘埃,他越斗越勇。
身后的人受他鼓舞,个个磨刀霍霍,我点头示意;布秦通自然觉察异动,指挥后方数千名羽林卫待命。瞬间他们像暴雨前夕的乌云朝我涌来,我奋力拔出长刀,千钧一发,忽然郭池在身旁出现,接过那柄我实在提不动的铁刀。
顿时呼出一口气,我的头垂到马脖子边。不知道他把援军布置在哪里,我四下张望,到处都是羽林卫的军旗。又搜寻了半晌,没找到王玫。万家针却从后方跑出来。
“不要打了,大家不要打了。全部停手。”他用微弱的声音呼喊。
那个老头子想干嘛,他冲到我的面前,浑身颤抖的样子可真不好看。
“公子,我和他们走。你们不要为了我再徒增伤亡。”
布秦通自然捕捉到这幕,他命令所有人停手。凌厉的风突然停止了。
“把人交给我,不止这一个。”他指着万家针。
万家针附到我耳畔,对我轻声说:“我同他们去,没有关系的。那两位老人年纪大了,生死于他们也不要紧。你们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千万不要再有损伤。”
他大概看到我血肉模糊的脖子,哭得老泪纵横。我这么做,又不是全都为了他。
“公子,”他拿仅有的手擦眼泪,“快把你的人带回去,替我照顾好阿琮,他是个好孩子。”
他准备用自己的命换回万家庄的安宁吗?我一把拉住他,原来老人家也有幼稚的时候。
我问郭池,王玫在哪里?
郭池稳住马蹄,很平静地回答,他不来。
我继续拽着万家针空荡荡的袖子,拧着眉头。
于是他又说了句:“梅家渡没有援兵,他给我捎了一个口信,他不来。”
迎面扑来的冷风把我呛到了,脖子和胸口掀开的皮肉让人感到真实的疼痛。
布秦通又在远处吆喝了一声:“把人交给我,否则今日就拆了万家庄。”
翻滚的乌云越压越近,乔三虎用铁刀架起了三柄长枪,两臂的肌肉都突突颤动着。我从马背上直起身,拔出自己最擅长的长剑,不来就不来。
“你回去。”我对万家针说。
老人无措地望着我。
“万伯伯,”我突然缓和口气,他是位善心的老人家,“你不会以为京都羽林卫亲自出动,是为了你或者为了一座昔日的陵墓吧?他们是冲我来的。”
我早就觉察到了,只是明显的杀意却无人明说。
“好,”郭池大吼一声,举刀向前,“今日没有退路,各位,今日之战是为了明日的阳光。”
我也如乔三虎那样,飞驰而出,在南岭八年一直佝偻着背脊,此刻重伤在身,我突然挺直腰背,连骨架咯吱连动的声响都能清晰感受到。乔三虎真是名副其实的三虎之力,我一剑劈去,想帮他挡开人群,他却用蛮力自己拨开了,还抢走铁锤左右挥舞。
布秦通看到如此搏命架势,连忙后退几步,他又举起手,远处的弓箭手纷纷举起□□。郭池带着众人都在射程之内,来不及后退,箭已发出。我面朝布秦通,对乔三虎说:“杀了他。”
可他身旁那么多人,根本无法靠近。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束手待毙。”
我拉扯缰绳,稳住受惊吓的马,如果今日命丧于此,那身处万家庄的人可怎么办。直到此刻,突然没由来生出一丝恐惧,身旁满身鲜血的男人也是受我所累,他原本可以带人离开的。
我心中懊恼不已。
“你带人走吧,”我对他说,“把青川和小冰带走,这里你不用管了。”
他也气喘如牛,却说:“西北侯府不会临阵退缩。”
我只好告诉他,青川姑娘怀着孩子。
乔三虎大惊失色,通红了双眼,奋力抓住我的手臂。
“殿下…”他喊了一声,似惊诧似绝望。
这时远方突然一阵轰鸣,接着,响起了噼噼叭叭的炮仗声,是从东面传来的。
惊魂未定,乔三虎还未缓过神。
有人朝着羽林卫扔了许多油布口袋,士兵们不明就里,直接在空中划开布袋,瞬间浑浊的液体洒得满地都是。
“是油。”乔三虎反应过来了,悄悄对我说,“叫郭池他们撤回来。”
我立刻朝空中发了一记暗号,与此同时,更多的炮仗扔向人堆,火星子一碰油,火光四溢,如火炮般炸开,一瞬间羽林卫人仰马翻。
“会有人来帮你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
又是一堆红色炮仗扔入羽林卫的列阵,受惊的马匹到处冲撞,许多人大喊:“油,到处都是油。”
郭池朝我奔来,他也是一脸疑问。
越来越多的炮仗扔出来,正逢年节,最不缺的就是炮仗。羽林卫阵脚大乱,前方围住万家庄的屏障不见了。布秦通的脚下全是火星子,他气愤大喊,命令队伍不要慌张。可是许多人浑身是火在地上翻滚,马匹又不受控制乱窜,原来威风八面的几千人马已折损大半。
这时,浓烟滚滚之下,从前方突然跑出一队人马,黑衣黑裤,不是官兵装扮,如旋风般从敞开的缺口飞奔进来。羽林卫早已精疲力竭,从天而降一批身强马壮的黑衣侠,他们不明来路也无法招架,布秦通知道情势不妙,就命令撤退。
我低声对乔三虎说:“别让他跑了。”同时那群黑衣人马已朝我飞驰过来。
他们牵住马蹄在四周观察了几圈,等待良久,等羽林卫全跑光了,又有一个男人骑着马朝我奔来。
这时万家庄已没有战场的喧嚣,我也从马上翻身下来,一下子没站稳,直接摔在地上,那个男人立刻把我扶起来。这下我看清楚了,他脸上全是疤痕,少了半片耳朵,他是邺城那间四惟酒庄的老板。
他叫什么名字?王四?他怎么会来这里?
满腹狐疑。
而小冰也突然从石门里跑出来,跑到我的面前。我站都站不稳,一副狼狈样,不想让她看见。
“你出来干嘛?”幸好有人让我支着身体。
她望了一眼前方成堆的尸体,又望了一眼我。
“殿下,”那个王四倒先开口了,“我在邺城知道你受困的消息,特地赶来帮忙。这些人都是我养的府兵,可以护送您回家,也可以任您差遣。”
他怎么知道我受困于此处?他开的是酒庄,为何养着一群杀手似的府兵。
我顶着一股气:“你是谁?”
那人却贸然向我跪拜:“小民姓王名珒,父亲是已故成安侯。辗转来到邺城,就是为了替殿下效力。”
成安侯是谁?他叫王珒,也算下江王氏的一脉么?
他仿佛知道我在揣测什么,点头道:“下江王氏,子孙众多,我们算是旁支。殿下认识的王氏兄弟家的族谱里,可以查到我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在万家庄受困的消息?谁告诉你的?”
难道王玫自己不来,叫他的兄弟来,这也太离谱,他们之间认不认识都不能确定。我的头昏沉沉的,突然之间所有人的面像都颠三倒四,无数只彩蝶在眼前飞过,尔后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