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鸾小的时候很害怕黑夜,因为单悦没空管她,而且嫌她碍事。单悦每个要工作的晚上都会把她关在隔壁放杂物的小隔间里,并警告她不允许发出一点儿声音。有一次小隔间里面进了老鼠,老鼠在啃她的脚趾,她挣扎着想要逃跑,害怕得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结果是恼怒的单悦掐得她脖子红了一圈,有整整一个周都没办法正常发声。单薄的木板不隔音,她要把自己抱得紧紧的一动不动才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在里面能听到嘈杂的声音四面八方席卷来,小巷子里的争吵、猜酒划拳、不安的碰撞、周围房间里呢喃的低声、男男女女或调笑或调情或暴躁的争执,还有些不和谐的声响——唯有她这里就像被划上了线,绝对黑暗、绝对安静,绝对不允许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她缩在小隔间里,就像躺在一个狭小的棺材,每天晚上棺材恪尽职守地严丝合缝盖上盖子,不论她如何挣扎恳求,此地与世隔绝。外面的人仿佛听不到看不到,不知道什么即将发生,不知道绝望如何像老鼠一样啃着她的小脚趾,她只能瑟瑟发抖地躺在棺材里面,等着命运下葬最后一抔黄土。
对她而言,天黑下来了,就是紧紧闭合的隔间门板缝隙。
单鸾拉着童光拼命地跑着,跑入更深的黑夜里。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仿佛她只要跑得够快就能轻易越过去,那一扇老旧的门板不会阖上,过去的阴影不会再追着她。江岸的路灯依次点亮,她们手牵着手,像是要去追逐下一站点亮的灯光。
然而不由任何人的意志,单鸾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断掉,黑暗还是再次铺天盖地地包围了她,她好像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老木头轻轻的一声‘吱呀’——
——天暗了下来。
但单鸾醒来的时候,等着她的不是那扇发了霉的木板,而是正在打电话的李小婷。
李小婷一直瞧着她的动静,见人醒了,很快和电话对面说了一句什么,挂了电话探她的脑袋:“醒啦?”
吊了一晚的针水,单鸾这时候已经不烧了,她很少生病,一病就病得急。李小婷把床桌抬到病床上:“我问了护士,醒了就吃点儿东西,一半纯是饿晕的,给你挂了点儿水,肚子还饿吧。”
单鸾人还有些呆呆的,像猫一样给李小婷顺手撸了一脑袋。
普宁是座不夜城,哪怕凌晨两三点路边都还有摊贩拉着小吃路过,车流的声音不规律的响起,路灯交映着闪烁病房的窗口,普宁几乎没有太过黑暗的夜色。李小婷给她带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小馄饨:“快吃吧,太晚了,你朋友我叫她先回去了。”李小婷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笑着补充说:“你突然晕倒,把人家吓得够呛。”
病房里到处充斥着消毒水和医院特有的铁锈味,李小婷不喜欢这种味道,所以一直开着窗。两人间的病房空了一张床,李小婷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被散着寒意的晚风吹了一跟头,像是要感冒的前奏,她抽了抽鼻子,单鸾低头安静地喝完带着暖意的汤。
“以前我总和你说,人一生中的机会和选择都有限,要把握那些更重要的,准备那些更长远的——”李小婷看着窗外:“学校那边我给你请假了,一次期末考,一次不太成功的考试说明不了什么,但人要是垮了,就没有下一次的考试了。”
单鸾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很小声地说了句:“好。”
她升上高中以后自己心中几乎已经有了方向,加上见缝插针的打工时间,其实已经很少和李小婷有机会慢下来聊一聊,偶尔能坐在一起吃饭,也都是互相交流一下近况,更多是李小婷对她单方面的关心。李小婷其实不太干涉单鸾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更不去帮她规划什么目标,只单鸾有事找她时会想办法帮解决问题,在单鸾需要一个‘家长’的时候出面,她仅仅只是去了解——好像在地里种下了一棵白菜,她会定时定期的了解白菜的生长情况。
两个人像是憋着一口气似的,不知在什么意气用事的地方追赶着时间,似乎已经很少有机会有这样一个夜晚,再谈一谈——谈一谈什么两人一直以来避之不谈的更深的东西,有关两个人的起始,有关某年某个夜晚,两个一大一小带着空荡荡的皮囊和行李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在李小婷还没被称作‘老处女’之前,她根本不是什么成熟、稳重的大人,她带着单鸾来到普宁市的时候也才二十多岁。五年多过去了,明年李小婷就三十岁整了。
李小婷问她:“很在意张翠之前说的话吗?”
单鸾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可能是高热烧得昏昏沉沉的影响了大脑,这会儿热度猛然退去,忽冷忽热让她更加不那么精明,想老半天也没能把自己的语言整合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刚才那个朋友——童光,我知道童光的时候,还以为她的处境跟我很像......”
“我......”单鸾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零零碎碎,“我想过,我以为把别人的眼光当空气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以前他们说什么,现在他们说什么,他们怎么看我,我都没听进去过,我没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