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两三天后,白鹤鸣就回来了。她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是在最快时间内完成了师父交代的任务。她还没洗漱,担心把外头的病毒带给俞岱岩,就打算只站在窗户前看看。但没曾想俞岱岩还没睡,她刚刚站定,就听到里面的人喊她。
外衣上沾满了寒露,染过血的佩剑或许味道也还没散去。白鹤鸣把这些都留在门外,这才小心翼翼地进屋了。屋子里没点灯,她把蜡烛点上。烛光下俞岱岩虽然还是一脸病容,但看起来比她走之前要好了些。白鹤鸣松了口气:“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咳咳……好多了……”俞岱岩本来想骗她一下的,但身体仿佛刻意与他作对一般,偏偏在这时候让他咳嗽。他感到身上忽冷忽热,但并不完全是因为伤寒的缘故。
果不其然,白鹤鸣脸色一肃。她双手搓了搓,呼了口气在手心,然后伸进被子里去搭他的手腕,看他的脉象。
俞岱岩晓得她这一年和胡姑娘学了点医术,能看出来他的病是好是坏。
还是相当严重啊……
白鹤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她默默认同了对方喜欢自己的行为,为此对方放弃了幸福美满的世俗生活,而她也没有拒绝。她多少猜到俞岱岩着急着想要站起来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然而她却没有阻拦他每日刻苦练习。
俞岱岩躺在床上的时间太久了。非但是他本人,就连白鹤鸣也为他的残废感到彷徨与无助。她竭尽所能地想要治好他,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她自己。等待伤痛痊愈的时间太过漫长,她的心愈发不安,那把悬在头上的剑愈发令人恐惧。
直到胡青羊说,俞岱岩可以痊愈,就算日后他不能练武,但至少他还可以像一个寻常人一样站立行动。
直到俞岱岩日日早起练习,只为了能早一天站起来。
白鹤鸣在练武的时候,其实是不太敢看他的。因为练习的过程太过痛苦,太过狼狈。但俞岱岩从来没埋怨过,就像他重伤时也没有喊过疼。于是她挥舞着剑,却不敢转头。听到那拐杖一下一下敲击在地上的声音,她的剑也就充满了力量。
说实话,如果不是怕俞岱岩不好意思,她真的很想背起他爬到天柱峰顶[1]去看日出。
现在,俞岱岩躺在她的面前,高烧初退,气息奄奄,只是为了想要更早地像个正常人一样站起来。
白鹤鸣俯身,小心又郑重地抱住俞岱岩。她的双手既能杀人,亦能拥抱。
“三哥……”她喊出两个人约定好了的称呼,却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好。
然而俞岱岩却好像不太受用。他一瞬间几乎忘记了病痛,想要起身挣脱:“鹤,鹤鸣!你……这……这样不合礼数……”
在这个关头谈到礼数,还真不愧是俞岱岩啊……
白鹤鸣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换了个姿势,好让两个人都舒服点,开玩笑道:“怎么?你生了个病,我下山了一趟,再回来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我,我没有……我……”俞岱岩想不出白鹤鸣为何会这样执着又突然地拥抱自己。然而要是他不挣脱这个拥抱的话,那些丑恶的、不足为人道的情绪就又要把他拖入深渊之中了。
他没有成为一个武林高手,甚至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前辈。差一点他甚至连普通人都做不好,更不要说当一个好丈夫,好情人了。他并非没有努力过,但就是因为努力了才感到痛苦。因为哪怕他竭尽全力,好像也无法距离她,距离那个理想的自己更近一步。
俞岱岩沙哑地道:“我没有不喜欢……鹤鸣……我为什么……”他的四周全都是她的气息,想要逃离也做不到,甚至对方还努力在配合他。然而他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白鹤鸣,而白鹤鸣究竟又是为什么喜欢上了自己。
白鹤鸣不知道俞岱岩这个为什么是在问什么问题。但眼下有比追问这个问题更重要的事情。她忍不住吻上他的眼角,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有了那个轻柔的吻,俞岱岩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早秋,他也是这样不知不觉的就哭了。他的家,整个村子都被倭寇劫掠,一切融化在热焰之中。那时候大师哥在前面走着,师父一只手牵着二哥,背上背着他,走入尚未褪色的山林中。
他那时候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但后来师父告诉他,他把自己背后的衣裳都哭湿了一片。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俞岱岩的风寒终于好了。其实早在半个月之后,他的身体就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大家都担心他的身体,因而张真人强行令他在床上多躺了半个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白鹤鸣能每天陪着他。
他不再起得像之前那样早,而是恢复了自己以往的作息。等他行走起坐与常人无异的时候,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两个月。
俞岱岩没办法再习武,再像以往,像师兄弟那样行走江湖了。白鹤鸣却并不觉得沮丧。她笑眯眯道:“走一步看一步嘛。至少现在能像寻常人一样了。等我再在江湖上行走一番,说不定哪天又有了机缘,你就能好了呢?”
若是以前,俞岱岩大概是不会信的。但是说出这话的是白鹤鸣,那他也就相信了。
他又一次举起了剑。这是他站起来之后挥舞的第一剑。他挥剑的速度变得很慢很慢了,剑峰与武当山初生的太阳撞在一起,一瞬间光芒四射,然后化为空气中寻常而细小的尘埃。
只是俞岱岩深知沉疴难愈,错过的时光终究是错过了。
只是假如练不成武林高手的话,做桂花糕或许也不错。
毕竟还有那么多人陪着他。
而她也一直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