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的本能是掠夺。
人类也好,动物也好,乃至于咒灵也是如此。
【我们依靠夺取他人,得以生存下去。】
剥夺他者的存在用以填充自己的躯体——伊芙从小就听着这句话长大。
她出生在“后巷”,她的童年充斥着灰色和难以想象的脏污。“母亲”尽力在那样的环境里试图给她和哥哥提供一个适合孩子长大的童年。她常常会拿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书,一点一点地教她们识字、看书,用放缓的语调教会她们那些在“后巷”里完全是累赘垃圾的所谓“礼仪”、“常识”。
【我希望,你们,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母亲”僵硬地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发顶,连眼神似乎都更加柔和:【和别人,不一样,也没关系,】
【你们,应当,拥有,选择的,权利。】
【……】
“母亲”一直是这幅样子,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是,她从来不喜欢遵守什么“后巷”的“规矩”,也根本不在乎那些碍事的目光和调侃。
【以前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哦。】
“母亲”试图加上俏皮的语气词来让她的话听上去更加有趣和生动,但这种拙劣的生硬的语调实际上只能让人感到些许不适的怪异感。
但早就习惯了的伊芙和哥哥并不这么觉得,她们乖乖地紧挨着母亲坐在餐桌前,认真聆听着母亲的每一句话:【嗯.....在久到,你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久到我,还不是现在,的样子的时候,】母亲一边回忆着,一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面前刚摘下不久的花。
【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的。】
【......】
【您又在编故事吗?就像您总说会有长着翅膀的天使来实现人们的愿望。】
年纪更大的哥哥俨然是个小大人,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坐在椅子上,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您该知道的,后巷从来不是可以由自己选择自己将走向何方的地方。】
“母亲”没有反驳他,只是放下手里的花枝,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孩子柔软的脸颊。大概是因为有些痒,男孩闭了闭眼,不自觉地皱起鼻子,但也没有避开来自“母亲”的偶尔的恶作剧。
【您总是这样。】
哥哥撇撇嘴,不服气的表情总算有了孩子该有的样子。
那时候年纪稍小的伊芙暂且还不能像哥哥一样领悟“母亲”话里的意思,但她总是很相信“母亲”的话,她乖乖把脸蛋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昂着头去看“母亲”的眼睛。
和自己的银色不一样,和哥哥的黑色也不一样,母亲的眼睛是混进了一点点绿色的蓝,像一颗成色并不算好的玻璃珠,看起来雾蒙蒙的,但伊芙很喜欢这个颜色,“母亲”说的天使,也会有这样好看的眼睛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把手伸进了口袋,那里面里装着一颗和“母亲”的眼睛同色的玻璃弹珠,是她昨天去和临街的小孩子一起玩的时候他们扔给她的。
他们往她身上扔了很多东西,纸箱,空掉的易拉罐,还有已经腐烂的苹果核......很多很多,大概是他们送给她的“见面礼”吧。唔……这个词,是该这样用的吧?
伊芙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起今天在巷道口发生的事。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她还是有些疑惑要怎么处理,所以她干脆就停下脚步,任由那些孩子作为。
灰色的眸子静静盯着那些小孩的动作,最开始或许是不满于她干净的衣角和鞋袜所以有意地排斥。但当他们被装进伊芙那双平静的、甚至有些冷静的眼睛里时,心底爆发出的恶意连他们自己都未能察觉。
这些恶意外化成有些过激的语言和行为,不加掩饰地,向着年幼的女孩子倾泻。
玻璃的瓶子砸到她的肩膀,又磕在地上碎成残渣。这颗玻璃球就是从那个瓶子里骨碌骨碌滚到她脚边被她发现的。
——和“母亲”的眼睛超级像。
这样想着,想要拿回去送给母亲。于是她放弃和同龄人们玩耍的机会,和小伙伴们挥挥手做告别,她揣着这颗玻璃珠回了家。
一直到现在。
嗯……什么时候拿出来呢?
伊芙出神的想,直到眼前骤然划过一道纯粹的白时才悠悠回神。
“母亲”修剪好了手里的花枝,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插进花瓶里,看似参差不齐的花茎略微调整角度后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半圆,每株花都保持着绝对的一致弧度,像是有人拿着尺子仔细量过一样。
伊芙第一次见到这种花,白色的,小小的花朵挤在一起,一簇一簇地挤在瓶子里,柔软的花瓣包着淡黄色的蕊,是她最喜欢的两种颜色颜色。
【这是,白晶菊。】
“母亲”把插好花的花瓶推到餐桌中间,
【好看吗?】
【它好漂亮……】伊芙眨了眨眼睛,眼睛就像黏在了上面一样无法移开。
【我也,很喜欢。】
母亲弯起唇角微笑,眼睛似乎也跟着亮了亮。
【哥哥呢?】
【……没什么特别的,】
男孩偏过头,故意不去看桌上的花瓶,余光却跟着悄悄又瞧了几眼。
【一般般吧。】
“母亲”没拆穿他,转而伸手轻轻撇下一枚有些突出泛黄的叶子。【嗯,它,**和**很像,吧?】
“母亲”的喉管里传出明显的杂音,听起来像是什么金属零件碰撞后发出的“磕哒磕哒”的动静,和急促的气音混杂在一起甚至盖过了她说的话,只能依稀听出几个不算清晰的字音。
【您怎么了?】
哥哥皱着眉,翻身跳下椅子哒哒跑到“母亲”身边:【……看起来很不好……】
像是犹豫了一下,哥哥抿着唇,还是开口;【您应该去休息的。】
【……也是,呢,】
母亲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地回应,
【那么,这个问题就,明天再说吧。】
“母亲”再次轻轻揉了揉兄妹俩的发顶,从餐桌前起身,高大又纤细的身影盖住两个小朋友,像是要把她们牢牢护在身下,令一切危险永远不会侵扰她们。
她背对着天花板的灯光,在伊芙眼里她的面容模糊在斑斓的黑色阴影里,她记不得细节,更不知道母亲当时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明天见,我的,小天使们。】
伊芙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捏了捏那个玻璃珠,犹豫着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把它拿出来。
母亲累了,她需要休息。
伊芙目送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门后,转头重新爬上椅子坐在了餐桌前。
……没关系,我可以明天再送给她。
【……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
哥哥在旁边瞪着她,
【每次这个表情就一定有问题。】
【我只是准备了礼物。】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哥哥拍了拍桌子,【结果是你把水仙球根当作调味料丢进锅里给他们做了一锅汤。】
说到这里哥哥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伊芙的脸,【你该庆幸母亲父亲没事。】
伊芙不躲不闪,任由哥哥折腾。
【母亲一定会喜欢这次的礼物。】
【嗤,希望如此咯。】
……
后来呢?
对于伊芙的这份礼物,“母亲”喜欢吗?
……想不起来。
记忆的裂痕正好在此处断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没有新的回忆的填充,原本绘声绘色的画面像是卡带了的老电影一样定格在这一瞬间。
哥哥的唇边维持着略有戏谑的笑容,被修整成完美半圆的白晶菊却像是被风拂过一般轻轻摆动。
幅度很微小,但这方静止的世界里却如此的鲜活。
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朝着餐桌上的白晶菊伸手。
近在咫尺的距离。
她切实地触碰到了花朵,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柔软的、稚嫩的花瓣,纤细到根茎仿佛轻轻用力就会破碎。她自然而然地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想要从花瓶里抽出其中一枝。
耳边突然捕捉到细微的声音,很轻,像是什么人的低语或是呢喃,在一瞬间后又消失不见,伊芙偏头,好奇心驱使她去寻找这道未知的声音的源头。
——但她最终一无所获。
哥哥还保持着那副样子,看上去居然有些滑稽,伊芙仔细地去倾听,却无法发现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以外的其他响动。
她捏着从花瓶里抽出的一枝白晶菊坐在餐桌旁晃荡着小腿,慢条斯理地试图弄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对于孩子来说这些事情是在是太过不寻常,但也正是由于“孩子”的这个身份,伊芙并不感到慌张。孩子总是对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更宽容一些,他们会相信故事,相信传说,就像是相信父母是这世上最值得信赖的英雄一样的笃定。
所以伊芙并不害怕,哪怕她知道这声音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要说为什么的话......
伊芙轻轻地摸了摸脸侧,确信刚才的确有什么碰到了自己,动作很轻,扫在肌肤表面痒痒的,就像母亲的早安吻一样。随即耳边又传来模糊的声音,这次她从里面听出来了一点急促的情绪,似乎想要提醒她什么一样的焦急。
会是谁呢?
小伊芙歪着脑袋想,口袋里的玻璃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在地板上骨碌骨碌滚出好远。
伊芙跳下椅子,弯腰去捡,再次直起身时,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小花园里,身边是沉默的兄长。
和平时的故作成熟不一样,现在的哥哥像是一捧灰烬一般,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眼睛里没有光彩,伊芙甚至不知道那还是不是黑色。暗沉的、仿佛下水道的污泥一样令人窒息的颜色。
【......到你了,伊芙。】哥哥终于和她说话了,只是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出了故障的机器一样难听:【去和他们说说话吧。】
伊芙茫然地转头,她这才发现原本被父亲母亲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小花园现在已经一片狼藉,被掀开的泥土上是虚弱躺着的鲜花,它们的根系暴露在空气里,长时间得不到土地的营养供给让它们蜷缩起枝叶,花瓣也萎缩成一团,变得孱弱又丑陋。
啊,“母亲”会难过的……
伊芙想在“母亲”发现前收拾好这里。她知道“母亲”很喜欢鲜花,就像喜欢她和哥哥一样。“母亲”会微微垂下眼皮,认真地去端详每一片叶子生长的方向,丈量枝桠每一天增加的长度。那个时候的“母亲”,总会让伊芙觉得和平常有些不同。
但伊芙喜欢那样子的“母亲”。伊芙觉得那也许就是“母亲”所说的“幸福与满足”的样子,所以伊芙想要保护“母亲”的“幸福与满足”。
但是身体动不起来。
她甚至连向前迈出一步都做不到,手里的白晶菊像是又千斤重,让她连抬手都觉得吃力。
可是为什么?
伊芙茫然站在原地,直到哥哥几步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这样,伊芙,】
哥哥抿唇,盯着她的眼睛,
【不要哭。】
伊芙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的眼眶里是湿润的,手指乃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灵魂却已经先一步跟随身体一起沉溺进难言的悲伤之中。
她这时才看见花园一角新立的两个十字架,应该是用餐桌做的,上面还有她和哥哥小时候画上的涂鸦。
这是,谁的安眠之处?
伊芙没有问出口,她明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的知道了这两块十字架属于谁。
【“父亲”说他们不需要墓碑,】
哥哥垂头,伊芙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我们需要一个能怀念他们的东西,对吧?】
伊芙没有答话,她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泪水在空气里挥发,湿润的眼睑和脸颊很凉,连同身体的所有地方都变得冰冷刺骨。
她应该哭的,她是个孩子,在失去至亲之后她理应崩溃地大吼大叫,应该用眼泪来宣泄她的不安和痛苦。
——就像她现在的身体所做的一样。
可为什么她做不到呢?
明明躯体在流泪,可她的本质却依旧清醒得可怕,就像是被彻底剥离出了这具身体,以第三方去观看一场他人的电影。
啊,这就是,面对“死亡”的无能吗?
熟悉的低语声再度响起,手背上有被触碰后的痒,脸颊也传来特别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给了她一个拥抱。
明明是虚无缥缈的触碰,却让她真的放松下来。
刚刚捡起捏在手里的玻璃珠再次掉落,明明应当是微小的碰撞声在她耳中却清晰到甚至足以盖过一切。
她只能听到这声清脆的声响了。
然后像是要以此为信号一般,周围的场景再度变幻,哥哥的脸像水墨一样晕开,混进未知的背景里,重新构成下一场无名剧目的“舞台”。
她站在熟悉的走廊里,特殊金属构成了天花板和墙壁,地板角落里还残留一点并不显眼的褐色痕迹。
她拿着那枝白晶菊,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来往的人都穿着相似的西装制服,见到她时也会主动问好。
【早上好,伊芙小姐。】
【伊芙前辈,今天要去哪里工作?】
......
陌生的、熟悉的脸在她面前依次出现。然而她内心却陡然升起一种不知原因的慌乱。
“.....我要去.....”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低语,只是胸口的心悸越来越强烈,没有缘由的催促她行动起来。
她向前走了一步,随后越来越快,甚至直接在走廊里奔跑起来。
负荷运转的肺部疯狂将空气泵入心脏,疯狂飙升的心率将大脑也一并麻痹。她什么都没想,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比的清晰。
——‘快...再快一些!我必须.......’
视线内的一切都在飞速地后退,她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是机械地向前奋力奔跑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她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走廊上循着记忆不断地往前,这明显不是正常的房屋结构,但现在的伊芙也早已无暇顾及。
她只能往前。
最后她终于来到一扇门前,她熟悉这扇门的轮廓和结构,更熟悉这扇门后的人,她曾无数次敲响这扇门,想方设法地借着各种工作的理由只为了能够和他见上一面。
她想见他。
所以这次也和往常一样,她推开了那扇门。
熟悉的布局,熟悉的陈设。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在这里。
蓝发的AI听到动静转过身,端丽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是你啊。”
她似乎并不意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怪异起来:“看来你也没什么不同。”
安吉拉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这是绝不应该出现在AI脸上的表情。
但显然两个人都不在意这一点。
伊芙握紧了手里的白晶菊,她看着蓝发的AI,一字一句地询问,
“他在哪。”
“......”
安吉拉转过身:“没有意义,我们都是被抛下的东西。”
“他在哪。”
伊芙再次询问,安吉拉轻轻皱眉,重新面向她。
“你应该能理解我的话?这是没有——”
“告诉我。”
“......”
被打断了的安吉拉终于睁开了眼睛,和那人同色的眸子死死盯住她,像是要用视线对她降下一场严苛的“审判”。
但伊芙没有丝毫的动摇。
“......继续向内吧。”
安吉拉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一直到最深处吧,”
——“他就在那里。”
明明是意向不明的话,伊芙却本能地知道了该怎么做,中控室的地板中央突然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伊芙没有丝毫犹豫地一跃而下,而中控室的一切也在她纵身跳入黑洞之后开始溶解,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点燃的蜡烛一样融化,连同蓝发的AI一起。
“......”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
“嗤,你果然,到最后都做不到啊.....”
悦耳的女声渐渐模糊,和整个“中控室”一起重新归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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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倒塌的废墟,熟悉的、陌生的脸躺在这片废墟上,血和武器遍布四周,水泥碎片和人体的残肢断臂填满了这里。
而最中间的高台上,她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一束光正对着打在他身上,他穿着整齐干净,和周围的满目疮痍格格不入。
伊芙踩着倒塌的水泥登上高台。
他闭着眼睛仰躺在高台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但也仅仅是“仿佛”。
——他死了。
无论是冰凉的体温还是毫无起伏的胸膛还是都能证明这一点。
哪怕伊芙握住他的双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伊芙再次直面了“死亡”的恐惧。
那枝白晶菊被放在他的身边,而伊芙本人则俯身靠在他的胸膛,仔细地去辨别那里是否会重新响起规律的心跳。
【他已然死去。】
挥动翅膀的声音,随之响起的是难以辨别男女年龄的嗓音,但伊芙对此并不陌生。
一只洁白的羽毛飘落至她眼前,她终于抬头,直视面前这庞大的存在。
五对洁白的翅膀向外延伸,状似尚未成型的人类胚胎头戴一顶黄金的荆棘冠冕,红色的双眸没有瞳孔,却能让伊芙知道这位“存在”正在注视自己。
但她一言不发,仿佛心无所求。
然而倘若真的彻底底接受,祂就不会在此处降临。
五对羽翼轻轻挥动,祂仍注视着伊芙。
“......救他。”
【他身受洗礼,已得救赎。】
“我说救他!!”
少女提高了音量,宛如嘶吼,宛如悲鸣。
【......】
【然。】
祂挥动翅膀,荆棘冠冕永恒闪耀。
怀中人睫羽微动,睁开那双眼。
他醒来了,
有呼吸,有心跳,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