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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番外:余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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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儿?当然是回山。”张衾音回答地斩钉截铁。

“回山?”

“嗯,回渡落山。”

“可……渡落山不也是圣地之一吗?难道不会……”

既然违逆圣物的后果是遭到所有圣地的追杀,那还能回渡落山吗?张衾音会不会因此受到责罚?就算渡落山能护住他,他们会管自己这样一个平白惹出事端的人吗?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对未知的恐惧。

张衾音的眉头一跳,像是想到了什么,呲了呲牙说道:“也不能说完全没事,但是肯定不会死就是了。”

他似乎对他的宗门抱有绝对的信赖,就像是一个孩子不管在外面闯了多大的祸,都笃定父母会原谅他、为他兜底一样,也许最重的惩罚,不过是一顿打骂。

我真羡慕他有这样一个永远能回去的地方。

总之,我们就这样狼狈地一路打一路逃,也不知走了多远,他又杀了多少人。

我记得他抱着我飞掠过深山与荒野,清凉潮湿的山风滑过我的面颊,而他的身上却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我用手在他的衣襟上轻轻抹过,只觉得那上面的刺绣几乎都已经被血浸透,入手一片冰凉。

再后来,我们偷偷绕回了那个曾经借住过的农户家,那里被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附近的几亩农田因为无人打理,杂草长得极为旺盛,将庄稼完全淹没了。

在废墟里翻找了一番之后,我们草草收殓掩埋了几处能找到的尸骨,却也不敢久留。

也许是了结了一桩心事,自那之后我清醒的时间更少了,几乎是整日地昏睡,偶尔醒来,也是被张衾音抱着赶路。

“阿粮,你哭什么。”他踩着剑横渡过一片镜面般的湖水,低头看我,“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流血也好过流泪。”

我看着他额前垂落的发丝,觉得今天的天气倒是格外晴朗,只有一丝棉絮般的雾云流淌在湛蓝的天空上。

“我在想,为什么我总遇到这种事。我爹是,那家农户也是。好像靠近我的人都很容易死。”就连来接引我的古门,也是九大圣地中离死亡最近的一个。

究竟是我运气好,每次都活了下来,还是我将某种不幸带给了身边的人。

“那靠近我而死的人不是更多。”张衾音似乎觉得这话说的很好笑,自己乐了半天。他杀人都能面不改色,有时却又幼稚得不可思议。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靠近我的那些人,不是我……”我说到一半住了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却莞尔一笑并不在意。

“靠近你的人因你而死,靠近我而死的人却多半是我亲手杀的,你想说的是这个吧?”他长久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哪怕是我亲手所杀的人,也未必是因我而死的呢。”

当时的我,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是因为思绪混乱,又或者他的声音太轻,这句话才说出口,就如同一阵风般蓦然消散。

而在很久以后,我忽地就明白了他当时的意思。

他是在说,他与我是一样的。

我因为弱小而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导致灾祸降临时甚至无法保护身边的人。而他虽然拥有了保全自己和他人的能力,却不得不在做出选择之后以杀戮结束一切,他全然掌握了所谓的命运吗,恐怕也没有。

“但是啊,阿粮,也不用想太多。”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不同于往日的那些嬉皮笑脸,这个笑里几乎没有一丝的阴霾。

我愣神地看着他,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脸上的那个梨涡。

他见我还有精神闹他,抱着我一个俯身就冲入了湖心的一片荷花丛中,大片带着露水的荷叶噼噼啪啪糊了我一脸。

【8】

最后,我们到了渡落山。

如何上的山,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或者说逃亡的最后一段路途,我是完全在昏迷中度过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等到我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典雅精致的楼阁之中,正躺在一张靠窗的长榻上。这楼阁似乎靠水,窗外隐隐水声传来,风也带着微凉的水汽。

我的头依旧很疼,但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那个石钉像是跟我的骨头长在了一起,让整片额头都变得有些麻木,摸上去就像在摸一张硝制过的皮子。

“醒了?”我听见有人在跟我说话。

视野仍有些模糊,循声看去,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白色身影正坐在不远处望着我。

“是被水声吵醒的吧?看来,这里离松瀑还是太近了。”

这声音很陌生,我没有听过。短短一句话,就像是一串玉珠坠落,每个字都清爽悦耳,与张衾音那种懒散的腔调完全不同。

这是谁?我在哪?

我反复眨了眨眼睛,这才逐渐看清眼前人的样子。

这是个模样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面容俊逸,气质清雅,头上戴着一顶青玉发冠,一袭珍珠白缂丝长袍流光溢彩。旭日东升的缂丝纹样如同雕刻一般缀在长袍上,精细华贵之余,更衬得他风神俊朗。

我心想,这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他说不定比我过去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尊贵。

地位显赫的人虽然各有各的特点,但往往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要比常人显得更加从容。吃饭不紧不慢,走路不疾不徐,做事有条不紊,仿佛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变得急切而慌张。

面前这人就是这样,他虽然坐在我附近,但思绪却没有在我的身上,见我醒来也没什么反应,言语间满是漫不经心,反倒像是在琢磨别的什么事。

“你是……”我一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且疼得像是有把刀喉咙里割。

白衣男子见我说不出话,就起身倒了杯水,走近想扶我起来。我对他的搀扶有些抗拒,自己一咬牙,就撑着坐了起来。

他见我的样子,只是笑笑,轻轻把杯子放到我手里。

那杯子晶莹剔透,里面的茶水泛着淡淡的蜜色,隐隐有柑橘的清香。

“我姓元,单名钺,斧钺的钺。你既然是阿音收的徒弟,那就该叫我师伯。”眼前说话温和的白衣男子,就是张衾音的师兄,元家嫡子元钺。

这时,其实我根本没听懂,我不知道元这个姓氏在灵居界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斧钺”两个字怎么写,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与“月”相关的字词。

贵人嘛,就喜欢雪月风花这些雅致的东西。

后来得知这样一个温润端方的人居然是以“钺”为名,让我着实惊异了一阵子。

在我心里,他与那种形似大斧的粗笨武器实在搭不上什么边,以兰草玉石为名才算是相称。可张衾音说,温雅的玉石再好,也只是供人赏玩的器物,元钺那样的人,是生来就要执掌刀兵的。

“我,我师父他……”

听见张衾音的名字,我才猛然想起这些天的狼狈逃窜。我慌乱地环顾四周,除了面前的元钺,整间屋子再没有别的人。

我们是到了渡落山吗,那师父他人呢?他去了哪里?

“他好着呢,你别急。”元钺摆手安抚我,“这里是渡落山的松瀑峰,你刚到的时候伤势过重,因此被单独安置在这松涧舫里休养,至于你师父……虽然一路上是有些损耗,但总归没有大碍。”

元钺轻描淡写的话并没有让我放下心来。

张衾音那样一路拼杀下来,怎么可能安然无恙。我当然也希望他没有受伤,但他那一身的血,难道都是别人的吗?

“他伤得重吗?”我追问。

“你放心吧,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可能要多养一阵子。”元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笑意更深了,“是什么让你觉得他受了重伤?以他的境界,若是一路下来都全力应敌,自然是吃不消的,但如果只是要带着你跑,估计还能再绕着灵居界兜上一大圈子。”

“真的吗?那他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记得张衾音什么时候伤了腿,哪怕在我昏迷的前一刻,他都还能够行动自如。若是腿受了伤,那他又是怎么一路带我到渡落山的?

难道在我昏迷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呢,倒不是山外受的伤……”元钺斟酌着,似乎在想怎么说比较好。

“不就是被峰主把腿踹断了吗?多大点事儿。”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侧头看去,才发现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正趴在窗户上,朝我们笑。

他年纪看着与元钺相仿,又或许要稍长一些,形貌却不修边幅得多。穿着一身轻便的青灰色衣衫,参差不齐的长发潦草地用一根细绳捆扎在脑后,嘴里衔着一根不知从哪里薅来的草茎。

见我侧头看他,他笑着冲我招招手。

“这也是你师伯,姓薛。”元钺指指窗外的男人。

“什么腿踹断了?怎么回事?”我急得脑门都要冒汗了,根本什么都不想管,只顾着追问。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没有我,张衾音便不必直接与古门冲突,更不必负伤带着我逃窜。他教会我要如何活着,可我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麻烦。

也许是不忍心看我干着急,薛牧山当即就准备开口,却犹豫地又看了一眼元钺。

元钺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但说无妨。

他这一个动作,让薛牧山来劲了,直接双手一撑窗框,两腿一跨就从外面翻了进来。翻窗动作之熟练洒脱,与矜重的元钺简直是两个极端。

“你们俩不是一路逃回来的吗?哦,你那时候昏了不知道。嗐,总之就是张衾音带着你回山的时候,屁股后面还跟着乌泱泱一堆的人。原本他只要进了渡落山地界也就没事了,结果这家伙眼见着要进山了,却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两眼一闭也昏了过去,害得我跟元钺两个人还得下山给他擦屁股。”

薛牧山说话很直接,见我听不明白,又解释道。

“渡落山虽然位列灵居界九大圣地之一,却一直有不问山外事的规矩。就是以宗门为界,不论山外发生什么,都承诺绝不插手,与此相对的,其余势力不管是世家还是宗门,也无权干涉渡落山的内部事宜,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世人皆知的律例。

可张衾音在山外这么一倒,渡落山要是眼睁睁看着不插手,你俩估计没一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所以师尊就让我跟元钺下山去捞你们。虽然说,就在山下不远的地方,追杀你们的也都是些臭鱼烂虾,可这一趟毕竟出了山,算是真正坏了规矩。再就是,张衾音违逆圣物带你回山,不仅杀了古门的接引,还一路杀伤了不少奉令追踪的人,这事牵扯不少势力,闹得有些大。

他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因此人一醒就去找师尊请罪,其实他要是一直倔着不认错倒还好,此时服软去请罪,这不是找揍吗?果不其然,他还没跪下呢,师尊就直接气得踹断了他的两条腿,说他既然想跪那就别站起来了。”

薛牧山说着,不由地“啧啧”两声,不知道是赞叹张衾音在师尊气头上认错的胆气,还是震慑于这一言不合就下狠手的管教手段。

“反正就这么回事儿,你也别担心,断腿这伤说起来严重,其实多养两天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在松谭里泡着,如此哪怕只剩口气,最后也能活蹦乱跳。”

薛牧山说得很轻松,好像他们云栖峰的弟子被师父踢断腿是家常便饭,比寻常的惩戒严重不了多少,可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沉重的气息。

整件事最麻烦的地方,恐怕不是张衾音的伤势,而是他从古门手中劫走我之后,渡落山要如何收尾。

这时,我又一次隐隐羡慕起他来,哪怕惹了这么多事,他的师尊、师兄们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愿意替他收拾残局,甚至愿意为了他而接纳我的存在,为什么呢?

同时,我也对渡落山产生了一丝好奇。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能够在纷乱的灵居界拥有一片绝对僻静而不被打扰的地域?薛牧山所说的那种与外界互不干涉的默契,与其说是约定与规矩,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薛牧山说完之后,元钺补充道:“他说的师尊,就是现在的云栖峰之主,算来你也要喊一声师祖。你别听他说得严重,师尊她虽然下手不轻,脾气却很好,只要别烦到她,等闲事她是不会管的。”

元钺说的这个人,我至今无缘得见。

只知道她姓姜,又当了五百多年云栖峰主,此间从未下山,她将峰主之位隔代传给了海棠万里之后,便杳无踪迹。

渡落山本就闭塞,弟子稀少的云栖峰更是神秘莫测,这位曾经的云栖峰主,除了一个泛山仙子的名号,似乎什么都没留下。作为亲传弟子的薛牧山、元钺和张衾音,也许知道的更多一些,却不约而同地很少提及他们的这位师尊。

我后来曾问过张衾音,我这师祖究竟长得什么样,又住在什么地方。没想到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说道,长波泛尽却山行,鬼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师父?”

总之,我还是想见张衾音一面,不管他是昏迷还重伤,还是如他们所说的一样已经痊愈,我都要亲眼看见才能安心。

薛牧山没有说话,元钺倒是点头答应了我,只不过得在三天之后。

“三天后吧。你虽然醒了,身体却还没恢复,不能四处走动。”元钺顿了顿,“松瀑峰是渡落山五峰之一,这里灵气充盈,除了水声有些吵闹,算是疗愈静养的好地方。等你好一些了,我带你去见阿音。”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额头甚至还钉着一枚石钉,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立即恢复的模样。但不管怎么说,同样的话,元钺说出来就让人安心许多,我也对他十分信任,于是点头答应。

之后,薛牧山接着话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刚开始还能聚精会神,到后面则不受控制地有些心不在焉。

听他的意思,张衾音与我只需要安心修养,其余的事不用再管,可我心里仍惴惴不安,直觉事情并没有结束。那些穷追不舍的人,难道真的会因为渡落山而作罢吗?

就算此刻他们不会强行闯进来,那以后呢,又或者有一天我离开渡落山,他们还会不会追上来?如果说只有在渡落山的庇护之下才能保全性命,是不是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四处行走?那这里岂不是与牢笼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突然对未来产生了一丝恐惧。

自从我师从张衾音,学了一手防身的本事之后,原以为自己终于有了自保的能力,能够来去自如,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我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六年的修行,两年的游历,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改变,我依旧是那个坐在黑暗的冬日雨夜里,对未来一片茫然的乞儿。

像是看出了我的忧虑,元钺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你不信别人,总该信你师父。他既然能把你从古门手里截下来,就是有能保全你的自信。若是连一个小姑娘都护不住,他也不必再修他的炼雪剑了。”

“是啊是啊。”薛牧山搭腔道,“况且你别看咱们渡落山只是几座荒僻的孤山,可外人想要进来还是没那么容易的,光是最外侧的三重吉光阵就不是一般修士能突破的。诶张衾音给你讲过阵法吗,吉光阵听说过吗,那可是我……”

“好了师兄,”元钺笑着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薛牧山,“吉光阵的事不如下次再说,让她先在这休息吧。”

面前的两人之中,明显元钺才是主事的那一个,身为师兄的薛牧山似乎也习惯了凡事听从元钺的意见。

于是两人一同起身,一前一后离开了松涧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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