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马罗利直到下车时整个人还轻飘飘的,好像每一脚都踩在厚厚的落叶里,喀嚓喀嚓挠得浑身发痒。
他目送苏格兰把林庭语送进基地大门,习惯性地抽出支烟,夹在指间,半天也没想起来要点——直到另一辆车吱一声停在他旁边。
“嗨,搭档——”
萨马罗利弯起眼睛,歪过头望向刚刚下车的安室透。
“少用那种恶心的声音叫我。”安室透搓了一下手臂上的疙瘩,“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啦——”
萨马罗利笑眯眯地朝正在倒车的出租车司机挥挥手。对方愣了一下,也堆起了生硬的营业用笑容,然后嗖地开车跑了。
目睹了他们互动的安室透:“……你们认识?”
“路过打个招呼而已啦,这还要认识吗?”
萨马罗利侧过身,把烟揣回口袋里。他的心情看起来还是很好,说话的音调也像是高高在空中飞舞一样。
“倒是你——”
安室透蓦地脸色一僵。
他低下头,看到腰侧抵上了一支枪。
那支枪稍微顶了顶,示意他往基地的方向走。安室透猛然抬起头,望见萨马罗利丝毫未变的灿烂笑容——
和他们头顶那片茂密树盖中,探出一只黑洞洞眼孔的监控摄像机。
“不会录音。”萨马罗利眨眨眼,“但是在你马上要去的那个房间里,就说不定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等候间,在地下三层。
房间很小,要是来上三四个人就会连转身都很勉强。没有什么装设,只在相对的两面墙边各钉了一排塑料长椅。
椅面的边缘似乎用多了漂白剂。原本的白色漆面大片大片脱落,露出了灰色的里层。
他们进去的时候,苏格兰正垂头坐在其中一道长椅的远端,双手紧紧交握着,看上去有些神思不属。
察觉到安室透走过去的动静,也只是慢慢抬起头扫了他一眼,然后就收回视线,声音有些艰涩:“林先生——在那里面等你。”
安室透向前望去,并没有看到人或者门。他有些疑惑,回头看了看还跟在身后的萨马罗利。
萨马罗利回给他一个wink:“往前走,不要停。”
可是——再走几步,都要撞上墙了。
但安室透知道自己没有质疑的余地。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萨马罗利用枪押进了基地,又在进入来到这里的电梯前就被守卫搜走了身上的所有武器和装备。三轮金属探测连他藏在头发里的铁丝都没有放过。
安室透路上也试图向萨马罗利搭话,想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但对方总能巧妙地带开话头,句句滴水不漏。
他早就见识过这种本事了。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亲自体验。
为什么?
如果是什么危险的事,景不可能不示警。但是看萨马罗利这副架势,又显然不是什么可以轻松处理的事态——
这一层的房间,可都是组织的审讯室。
安室透以前甚至不知道这样一间审讯室。他所知的其他组织审讯室都没有单独的等候间,没有必要这样设计。如果只是要隔音的话,房间里铺厚一点泡棉就好了。
单独的等候间。专用的电梯。特殊设计的入口。格外严密的安检设施。
他向前走去,觉得自己像是即将踏进怪物的巢穴。
“搭档——啊,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这样叫你。”
萨马罗利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安室透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
他这时已经快要走到墙边,本来也该停下。毕竟再不收住去势,下一步就要撞上去了。
但是就在他回头的瞬间,前方的墙壁忽然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转眼间,这面墙就从中间裂开,向两侧徐徐滑进去。
细碎的尘灰簌簌落下。看不清的微小尘埃后,是不见尽头的大片黑暗。
——那里面竟然没有开灯。
直到此时,才被门外的这一道光照亮了中央摆放着的一座高背扶手椅。
一个人坐在椅子里。纯黑的三件套西服如同利刀切出雕像的线条般,勾画出他瘦削而笔直的腰身。衣领上露出半截比灯光更雪白的颈项,连同半边冷淡面庞一起被映到透明。
安室透本来路上紧急准备了一堆台词,要应对设想中的种种困境——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萨马罗利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他的肩膀,他也没有拨开。
“看在我们的交情上,给你一个忠告。”
落在他耳畔的声音里也没有了往常的笑意。那只手把他轻轻往前一推,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踏进了黑暗的世界。
墙壁在他身后如同开启一般迅速地合上,带走了所有的光,只留下一个简短的尾音:
“不要动。”
安室透花了几秒钟才适应这彻底的黑暗。他循着记忆,向那座高背椅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看见了一片模模糊糊的阴影轮廓。
阴影动了一下。咔嗒一声,一道荧荧的红色灯线在地上亮起,拦在了安室透跟前。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隔离的信号。安室透停住脚步,抬头望向那张仍然笼罩在阴影中的、模糊不清的脸。
“幸会,波本先生。你大概听过我的名号——我是杜凌酒。”
礼貌而冷淡的语调,平直得像一条不会波动的线。
那副苍白的面庞也仍然朦朦胧胧,安室透却莫名觉得那上面一定是个笑。
仅仅是嘴角勾起,不带任何感情,所以声音里也没有任何变化——是这样的一个笑,连搭在身侧的手指都不会动上一分一毫。
他的心脏却很用力地跳起来,好像要从胸腔里撞出去一样。
他想跨过这条线,去到那座椅前,把那个人拉起来。然后他应该要张开手,他要抱住那具比常人凉上几分的身体,收紧手臂,直到相贴的皮肤泛起相同的热意……
——不要动。
安室透猛地清醒过来。友人的忠告像一柄利刀扎进他已经开始发热的大脑,用剧痛逼迫他从那种几乎无法自拔的臆想里出来,面对现实。
他是组织的新晋成员波本,也是公安零组的卧底。眼前是组织的神秘代号成员杜凌酒,也是在暗室里等候他自投罗网的主审官。
虽然对方不可能抵抗他的拥抱。即使手无寸铁,杜凌酒依然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他们并不是、也不应该是那种可以亲密拥抱的关系。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奇怪的想法呢?这也是审讯的一部分吗,让人先放下戒心什么的——真是可怕的对手。
安室透用力握了握手。掌心激起的轻微刺痛还不能让他乱糟糟的脑子彻底安静,却已经能让他开口说话了:“不知道您找我来——”
——原本被黑暗笼罩的、看不清晰的那个笑,忽然像是直接印到了他心底一样,变得生动起来。
连声音里都染上了仿若调侃的轻松笑意:“真的不知道吗,小零?”
安室透僵在原地。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
刹那间仿佛周天的黑暗都在这一刻压下来,吞没了封在记忆上的门锁。
就像在即将湮灭世界的暴雨中,如同成鸟展开羽翼般,覆盖着仍幼小的他的那一顶巨大黑伞。
伞下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一个他找寻多年,却连名字都记不得的人。
他的耳朵开始轰鸣,好像有堆成山的炸弹直接在他脑子里引爆,只留下一地疮痍。他的眼睛也开始模糊,前方的人影一会远在天边,一会又近在咫尺——
最后硝烟平息,黑暗却仍未退去。只剩下那个笑,和先前那句话:
“幸会,我是杜凌酒。”
所以景的表现才那么奇怪吗?这就是那个“Rin”——他几乎把户籍登记资料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的“Rin”。
现在想想,中国姓氏的“林”,确实也是这个读音。
“那个人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幼驯染昔日的安慰犹在耳畔,“他很危险……意味着他有自保的能力。”
那个人确实很危险——那可是杜凌酒。被琴酒也另眼相待的,在外区有着摄取人心的蛇怪之称的组织代号成员。
而且他当然会在组织的行动档案里找不到这个“林”。杜凌酒一直在港岛活动,日本分部不会有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