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只少了一个人。
萩原研二扶着船舷,怔怔地望着黑暗的、刚刚吞噬了一个人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边陷入了完全的安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跪坐在冰冷的甲板上。
杜凌酒带出来的随员不多,这时早已回去各司其职,甲板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籁俱寂。
忽然,在游轮破开水波前进的汩汩声,多了一点奇怪的,像是鱼类的尾巴拍打着水面一样的响动。萩原研二撑着有些麻木的身体站起来,探出船舷,循声望去——
下一刻他慌张地左右扫视一番,接着咬了咬牙,从船头解下一个救生圈,拽过一段麻绳打上结,把救生圈用力扔了出去。
实在是想象不到聂展青会用这种跳海的方式自救,毕竟这里可是公海深处,周边再开一小时都看不到岛屿。但聂展青被他拖上去,又在他的舱室床下躲了几天,还在轮船即将靠岸的时候突然消失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杜凌酒会发现吗?还是已经发现了?他接下来会被重新丢进那间冰冷的实验室,还是被那个秃鹫一样的老男人带在身边虚情假意地教养?
把脸埋在枕头里的时间太长,缺氧让萩原研二的大脑有点晕晕乎乎,直到敲门声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翻身下床的时候甚至差点摔了,爬起来的时候又撞翻了一旁的衣架。以这样狼狈的、毫无形象的姿态打开门时,首先看到的是一架轮椅——的靠背顶端。
萩原研二愣了愣,低下头,看到双手交握放在身前,腰背挺直地坐在轮椅里的林庭语。
“进去。”对方的语气如同往常般平静,“最后一次心理辅导。”
萩原研二几乎能察觉到,某种东西被一寸寸从他脑海里拔除——某种他之前毫无所察的,凝胶一样的事物,撕下来的时候黏着无数已经被包裹起来的,发硬的黑色污渍。
每一次拔除,大脑里都会传来一阵难忍的,介于痒和痛之间的不适感觉。但在最后一块凝胶彻底离去时,整个脑子都变得轻盈起来了。
虽然好像还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暗迹,但这个器官已经焕发出了原本的光泽,能够安安静静地停在头颅里,正常运转了。
“叮。”
萩原研二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林庭语捏着戒指的手正从床头抬起来。
他没有完全回过神,意志还沉浸在那种漂浮在温泉里一样的虚无感中,而林庭语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时远时近,仿佛还带着回响。
“我的手下明天会送你去日本。你今晚可以想想理由,怎么跟你的亲人和朋友解释这段时间的失踪。最好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到你这段时间的真实经历,不然善后处理起来,会比较麻烦。”
林庭语像每一次结束时那样,俯下身来观察他的情况。
萩原研二慢慢地活过来。
“可是,朗姆那边……”他声音干哑,几乎要说不出话,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不是说了只是借用一下的吗?借完东西要还,这应该是常识吧。”
林庭语把手收回去,拢在身前:“确实。”
“那是……要我在日本继续为朗姆大人效劳吗?”萩原研二也想笑,但他的面部肌肉好像已经完全失控了一样,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消失了,“正好鹿鸣草的花也开了,我这就去给您采上一束最漂亮的——”
林庭语静静地等待他的声音消散,再过了一会,才又露出了那个萩原研二曾经见过的,淡漠到几近无法觉察的笑容。
“借了是要还的,但如果原主放弃了呢?”
萩原研二愣住了。
“现在让你知道也无妨——朗姆死了。”林庭语的音调平静得像是在闲聊,话里的内容却重若千钧,“我看过全部的实验文件,没有记录你的身份。那个实验室前不久被法国警察发现了,组织匆忙撤离的时候销毁了所有的档案。你没有法国的入境记录,也没有曾经离开日本的痕迹。只要你自己不出去大声嚷嚷你就是那个奇迹的J369,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你其实叫萩原研二。”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包括朗姆的儿子。他疑心病重,不会接受你这样一个面都没见过,还早就已经盖上我戳记的手下。我会告诉他,我留你有用。他现在正忙着跟那群元老斗法,乐得做我这个顺水人情——说不定还会为你申请一个代号,来换取我的支持。”
这一通话砸下来让萩原研二整个人都懵了。他理了理话里的内容,却发现信息量过于密集,他现在还丝丝作痛的脑子完全绕不过来——这感觉像是连续驾车冲过了一百个180°的急弯,转到最后,已经有些搞不清方向。
但他知道,他可以回家了。
似乎是因为他看起来还有些晕晕乎乎回不过神,林庭语把那枚戒指留在了他的床头,就放在他的手边上:“做个好梦。醒不过来的时候,记得松手。”
萩原研二转过手,看到指缝里露出的,几枚半透明的指环。月光把这些指环晕染出温暖的光泽,让人看到就会生出宁静的感觉。
他现在有了这么多戒指,却每一个都不是当初那一个了。
明明已经被摘下项圈,除去枷锁,扫清后患,送回熟悉的、温馨的、光明的亲友环绕的家里,只要顺着原本的生活轨迹走下去,就会获得幸福和快乐——
他却只想找回当初被他扔出车窗,不知道落在哪里的,那枚小小的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