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娘……
「之前你不是带她上山采药么,兴许眼下跑去山上游耍了。」
暗示意味的话此刻方才分外清晰。杜甫暗叹一声,心疲之余,亦感喜忧交织。
“怎不用家中器具?”询问中含着遮掩不住的关怀。
因为当时在闹脾气。林无求默不作声。
仿佛亦能猜到答案,杜甫不再追问。他们默契地避谈昨日。
“如何想到去山中采药?”
“你不是不当官了嘛,我琢磨着得多挣些钱,不然哪里够花,”林无求振振有词,“我又无一技之长,去搬粮你又不愿,只好采药继承你的事业。”
事实上,林无求今早仍在气懑,于是走是留之间摇摆,然踏出屋门的一刻,她明白自己不能就此离开。
认错从来非林无求的美德,她只是不甘心。
或许还有一丝微妙的念头,例若不想让眼前之人讨厌自己,但她并未深究。
闻着少女生机勃勃的话语,目光流连在脏秽襦裙,那简直不像自山上归来,而像在泥里滚了一圈。
“何以弄成此般?”言里已根本听不出责怪意,唯剩满怀心疼。
“路上摔了一跤,”林无求不情不愿地解释,“坡太陡,我光顾着往山坡上看,熟料被脚下一石头绊个狗啃泥。”
“哪里是狗啃泥,”杜甫好笑道,拨开她额前乱发,目光温柔,“是个粗心大意的小娘子,须得仔细梳洗一番,方能光艳如初。”
林无求明眸湛亮:“洗,立即洗,好好洗!”
按下心间涌动的疼惜,杜甫接过她手中赤箭,道句“走罢”,率先推开院门,迈了进去。
林无求紧随其后,望着男人干净消瘦的肩脊,倏地出声:“杜先生,你莫生我的气……”
脚步滞住,心间不期然颤动,杜甫放慢呼吸。
林无求并不娇气,更非恶劣难驯,她只是个无人教导的孩子。
他回首,无比柔软道:“我未生气。”
林无求揪着襦裙指给他看:“我摔倒时衣裳还挂了道口,身上也伤了。”
她定是上苍专派来让他心疼的。
“何处伤着?我看看。”
“骗你的,一点事也无。”
“......”
何家能够养得这样的娘子,该当几分欣喜几分愁。
*
数日后,吏部发来敕诰,免杜甫河西县尉一职,改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官秩为正八品下。
杜甫接受了此职。
林无求把告身捻来倒去瞅了十余遍,一字一字念:“‘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是什么官?”
杜甫解释与她听。
就是给朝廷看守兵甲器仗,负责门禁锁钥的呗,林无求闻罢总结。
虽如此,八品下是不是太低了,林无求腹诽,嘴巴却道:
“此官甚好,我瞧着比那县尉强得多,县尉整日公务缠身,连偷闲机会也无,这个甚么参军没准还能忙里偷闲,时不时睡懒觉,甚好甚好。”
杜甫摇首笑叹。
笑着笑着,逐渐敛了容色。落笔于黄麻纸间书写,片刻后停顿下来,凝望纸张出神。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背后忽响起声音,将麻纸上的诗句念道,杜甫回首,林无求不知何时立于椅后,头探过他肩膀往纸上瞟。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杜先生,你想回家么?”林无求迎向他的目光,问得率直。
杜甫微微张口,却觉甚么陷在喉中,难以发声。
少女读不懂,读不懂困守长安十年,换来如此微禄小官的心寒,读不懂“且逍遥”的自哂,“托圣朝”之反讽,亦读不懂迫于生计而屈就的郁苦无奈。
所幸,她读懂归乡。
“是,”杜甫强颜为笑,“离家千里,不免客愁。”
“那我们何时回家乡一趟罢?”林无求立即自来熟地建议,全未把自己当作外人。
她暗戳戳想,若能替杜甫完成心愿,没准欣喜之下,对方送她甚么重要之物,她的任务便大功告成。
可林无求显然高兴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