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要个屁。”林无求狠狠道,把钱和食物往桌案用力一搁,大步流星走掉。
身后传来呼喊与追赶的脚步声,她头也未回。
*
“居然施舍我钱,当我乞丐吗!”
林无求边走边骂,浑身散发戾气,引得过路行人皆向她顾望。
半个时辰后,林无求垂头丧气地倚墙蹲下,茫然不知该往何处。
其实那几个胡饼闻起来怪香的,虽然饿不死,但吃了也无妨。林无求开始思绪发散,为何要如此有骨气,要脸有什么用。
空洞目光逡巡过人潮不息的街市。
杜甫昨日对她讲,城南一带乃山林胜地,许多贵族显宦在附近修建园亭,山水池苑从曲江直延伸到终南山。坐落于长安城东南角的曲江为朝廷每岁设宴款待新科进士之所,漫步江畔,可览尽长安繁华鼎盛。
他说得那样令人心驰神往,可他自己的住处却矮旧简陋,与曲江池畔朱阁绣户的高门大第如同两个世界。
“让开让开!快让开!”
吵嚷声中,披甲执戈的卫士破开层层布衣,于街中心拓出一条宽敞的行道,沿街摊贩为求闪避,果蔬掉落而不及拾,鲜红的石榴在卫士践踏下汁液迸溅,宛然盛放在土地上颓靡艳丽的花。
旁边两人窃窃私语议论:“今儿个是什么日子,竟由金吾卫开道,沿街守卫。”
“听闻今日杨相国于芙蓉苑设宴,款待虢国夫人姐妹,瞧这仪仗架势怕是虢国夫人的车架。”
林无求伸长耳朵偷听。
“来了来了,快看!”
众人举目,林无求亦随声眺望,但见数百人的仪仗之中,十来匹金络高头骏马款款徐行,马饰繁复精美,其上坐着身着窄袖胡服的绯袍仕女,个个神态庄重谦恭。
其后一架金碧辉煌的车舆,车轮硕大,四壁及顶盖饰以金翠,间以珠玉,日光照耀下灿灿生辉。风吹帘动,隐约可见车内之人梳着堕马髻,姿态慵懒,从始至终未露面容,却留予人无尽遐想。
足足一炷香后,马车与仪仗方行远,街市恢复如初,众人又各行其事,摆摊的摆摊,挑担的挑担。
林无求摇头咋舌,这才叫两个世界。
“呀,你怎还在此地?”
抬眉,挎着篮子的周大娘与林无求四目相顾,双方皆讶异无语。
“没处可去。”林无求恹恹扭头。
周大娘笑了,对她赌气的话并不放心上:“莫嫌我多管闲事,小娘子,你还是快些回家去罢,一个人在外遇上危险可不好了。”
林无求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你为何认为我有家可归?”
“老身我呀,别的不懂,识人的眼力还有几分,”周大娘得意道,“你身上那件衣裳可是蜀锦?”
“什么蜀锦?”林无求低首瞅瞅身上的半臂和衫裙。
“蜀锦可非寻常百姓用得起的料子。”周大娘摇头惜叹。
伸出爪子摸摸衣袖,难怪她觉穿着舒适。
“再看看你,皮肤白嫩,发浓如绸,手上一个茧子也无,必是从未干过粗活,昨日我摸你手,便知你定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娘子。”
“你闲得没事摸我手干嘛!”林无求怒道。
“喏,还有你的口音,乃正宗长安口音,所以你必为长安人士,否则便长年寄居在长安亲友家,否则你要如何解释?”
她居然还有口音,林无求瞠目结舌。
等等……
“所以杜先生也知——”念头倏闪。
“自然,”周大娘一副理所应当表情,“杜先生可比我们这些乡野村人懂得多。要说杜先生实在心善,说句不中听的,你若倒在我家院子,早被当作贼人上报官府了。”
“……”
“听老身一句劝,莫到处乱跑,早些归家罢。”
“我哪里有家可回,就是我娘把我丢到这的。”林无求抱膝嘀咕。
幸而周大娘没听清,只继续喋喋:“乖孩子,外面世道人心叵测,非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能够招架,勿看长安城这么大,日日皆有走失的娘子,还有横死街头的无名小子,要知晓,不是何人皆像杜先生一般好心照顾你。”
林无求撇嘴:“他是有些好心,但不多。”
周大娘啼笑皆非:“可不是,也不知谁昨日昏倒时压坏了杜先生种在院里的决明子,本意教她赔偿,杜先生却说算了,连提也未向她提。”
“我压坏了杜先生的决明子?”林无求瞠目。
“罢了罢了,老身甚也未说。”周大娘摆手,提着菜篮子步履稳慢地走掉。
哑然无声的林无求蹲在原地,默默注视她的背影,发了好阵呆,目光移向寥落无际的天幕。
方才还雨后初霁,转眼便又浓阴四垂。
「姑娘可否回答在下,因何出现于在下家中,又为何想待在我身边?」
她不真诚。
「我喜欢你的诗,所以才来找你的。」
啧,她还要怎样真诚。
「外地人。」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这世上。」
不对,她不真诚。
「姑娘要的,究竟是甚么?」
她满口谎言,欲盖弥彰,只想索取,还被看了出来,所以才让对方那样失望。
……
兜兜转转,待意识回笼,林无求发现自己又游荡回出发之地,杜甫家门口。
再次打量这座屋子,她观察到许多昨日未见之物,例如半开的门扉上有几道刻痕,像稚童的涂鸦,让她联想起杜甫告诉她去岁妻儿来长安暂住的事,可惜雨灾连绵,粮食歉收,长安物价腾飞,到处皆是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亦强忍愧疚将妻儿送去亲戚家寄居。
透过门扉,她看见阶前被雨水泡毁的草苗,稀疏凋敝,形容枯槁。但杜甫未对她说起这些。
她见墙角一块残损,不知缘何至今未得修缮。
她见杜甫从屋内缓缓踱出……嗯?
林无求嗖地蹿至门后,将身体藏得严严实实。
杜甫绕至屋舍后方,也许是去处理那些被她压折的决明子。
林无求第一次认真注视这位年过四旬的男人,他生着清癯的面颊,蓄短须,额头皱纹微显。步伐不算快,但身板仍然挺直,朴素的白衣布袍从侧面更显出体态的瘦削。
他的目光深远而温和,谈吐沉稳不浮躁,微笑时令人感到亲切。
……林无求咬了咬牙。
不行,不能就这样回去。
得弥补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