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陵已经相信文照所言,毕竟若她真是来杀他的,直接动手便是,实在无需多费口舌。他点了点头,正要唤上童子离去,又忽然迟疑地看向文照,“小友,你是受人所托,若老夫逃离,你可如何是好?”
文照心头一热,大为感动,她宽慰道:“我混迹江湖多年,颇有自保之法,陆公无需担忧。”
陆陵点了点头,这才跟着文照匆忙钻进她准备好的马车中。
马车由文成飞亲自驾驶,并不用文照吩咐,他就朝城外疾驰而去。
马车中,文照问:“公欲往何处?”
陆陵道:“雁门郡郡守乃是老夫至交好友,可前去他府上一避。”随即他叹了口气,无限失落惆怅地说:“原以为辞官就能避开风头,没曾想老夫都躲到并州了,那群阉人还是不肯放过,此番还连累了故友……”
文照说:“陆公无需为友人安慰挂心,我在原平县还算有些势力,可保陆公故友平安。”
陆陵感激地看着文照,“小友此番义举,老夫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文照笑了,“是陆公先有恩于我,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陆公的恩情我尚未报完,公又何谈报答呢?”
陆陵也笑了,马车中的气氛随之稍稍缓解。陆陵看着文照清秀明朗的脸,目光温和,问:“老夫见小友谈吐言行,都颇为不凡,可曾读过什么书?”
文照此行原本只为报恩,并未作他想,可陆陵此话一出,她的心突突猛跳两下,忽然窜起一股火热的、莫名的希望。她当然不能说自己“只认得几个字,不做那睁眼瞎罢了”,眼珠子一转,文照说:“我曾受教于宗族族学,族中所教读写俱已掌握,先父另有半卷《春秋左氏传》留世,我也都已学会。”
“哦?”陆陵微微蹙眉,显然有些不信族学毕业的水平能支持文照自习《左传》,“既如此,你随意背一段让老夫听听?”
文照道一声“献丑了”,张口就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篾。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陆陵愣住了,因为他发现这个看起来尚且年少的、出身草芥的少年,不仅能流利地背诵《左传》,甚至于她的断句竟然是对的!
大篆,竖写,文言文,没有标点符号。这几样难关叠加起来,足以难倒天下九成人。眼前这个少年,是仅凭自己的聪慧就悟出了句读之法吗?
陆陵摆摆手,示意文照停下,他问:“你知道郑伯克段于鄢,那你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吗?”
真正的考教来了!文照心头微沉,只略一思索,便道:“庄公老谋深算,共叔段贪得无厌,姜夫人助子为虐,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认为史书的作用,不仅在于记录往事,更是警告后人当以史为鉴。”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陆陵细细咀嚼这句话,眼睛一亮,道:“你继续说。”
“庄公身为国君,理当保国之安定繁荣;共叔段身为其弟,则应辅佐庄公,而非从中作梗;姜夫人为二人之母,当一视同仁、悉心教诲。可叹此三人,只有庄公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若人人都如共叔段和姜夫人那般只顾自己好恶行事,天下只怕便要大乱。”文照朗声道:“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先贤教诲,人当如是。”
陆陵定定地看着文照良久,心中难得地动了惜才之心,他暗叹此子天资聪颖,世所罕见,如若出身世家贵族,只怕洛京中亦有他一席,只可惜……
以陆陵的身份,是不能随意收弟子的。弟子也叫入室弟子,是真正能得老师衣钵传承之人,是极为亲密的关系,同时也是一种政治资源。能被陆陵收为弟子,就拥有了做官的初步资格,也意味着官场中师徒俩从此荣辱与共,这种资格,显然不能轻易给出。
因此无论内心如何欣赏文照的天资,陆陵终究也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可惜可惜”。
随着陆陵的沉默,马车中原本尚显热切的氛围突然冷却下来。文照左等右等不见回应,心中便已明了陆陵的意思。
果然,小说中那种碰到大佬立刻被他收为徒弟的标准逆袭情节永远都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头上。
文照暗暗苦笑,难道自己就真的只能一辈子走暴力团体路线了吗……
这遗憾只是一闪而过,文照很快就振作起来——怕什么,如今能吃饱穿暖,能让阿母不再劳累,已经很好了!她才刚满十四岁,有的是来日!
文照恢复如常,再度同陆陵攀谈起来。直到马车驶入雁门郡城,文成飞将马车停在郡守家附近,文照下车送别陆陵,“陆公保重,若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她还有后续诸事要回原平县处理,不能久留,于是转身便走,并无半点纠缠留恋。
陆陵见她毫不犹豫便转身离去,终于忍不住出声,“文照小友!”
文照的心砰砰猛跳两下,她转回身,看见陆陵含笑问:“你可愿做老夫的门生?”
文照没有半点迟疑,“噗通”跪下便拜,“学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