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
“黎苏苏。”
有人在金光里轻唤她的名字。
和之前幽幽的风声截然不同,这声音反倒与过去镜中的那位神君有些相似……
黎苏苏连忙端正神情,行礼道:“晚辈黎苏苏,见过神君前辈。”
于是金光向她漫溢过来,轻柔又令人无法抗拒。
它洗涤着一切污浊和混乱,在视线彼端留下一片明亮的残影。待残影散去,世间最后一位神明终于显露真容。
祂有着白色的长发和年轻的面容,眼眸清亮又孤独,干净又苍凉。
看到祂,就仿佛看到岁月、看到时光,看到无边的长河——它包容着所有流逝的和所有停驻的。
“是宙神!”勾玉说。
被层层枝蔓缠绕的神明仿佛听见了这句识海中的声音,点头道:“九天勾玉,确实难得。”
第一次有人能道出它的身份。勾玉一时有些羞赧,不太好意思地遁了。
黎苏苏不能遁。她对上那位神灵的目光,听祂对自己说:
“吾乃宙神稷泽。破光阵和过去镜,就是吾为你留下的。”
虽然是说着这样重要的事,祂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吾在此处强撑万年,亦是为了等待你的到来。”
黎苏苏认真答道:“晚辈已经找到了那个魔胎,可至今未能找到毁掉邪骨的方法,还请前辈明示。”
稷泽抬了抬手。
一道金色的流光落入她手中,化作一颗似虚似实的珠子。
“灭魂珠泪。”勾玉小声给她解释,“传说它可以化作九枚神钉,钉入邪魔体内。但从没有人真正见过这种神器。”
稷泽似乎是笑了一下。
祂说:“神陨落前,才可以化出灭魂珠泪。”
黎苏苏立时觉得手中的珠子沉重起来。她担忧道:“前辈——”
稷泽却不再说这个话题。
祂望向遥远的虚空,语气依旧平稳且平淡。“你要打开魔神的心,灭魂珠泪才能变成九枚灭魂钉。将其一一钉入魔胎心口,方能毁去邪骨。”
……打开?
黎苏苏一时脑子卡住,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些血淋淋的场面。勾玉简直要发出尖锐爆鸣,拼命在识海里戳她:“比喻!只是比喻!”
黎苏苏也很快转过弯儿来。但她很快就觉得这弯还不如不转。
“我——”因为震惊过度,她甚至都结巴了。“我我——可是——他看上去完全不——”
“吾明白。”
稷泽温和地看着她,轻声说:“时间过去太久,世间已经没有人知晓,魔神并无情丝。所以祂的魔胎,自然也不会有。”
黎苏苏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所以,打开他的心……”岂非白日望月、枯海生花?
稷泽却说:“此局并非不可解。要打开缠绕在魔胎身上的因果之锁,需要三把钥匙。”
“三把钥匙?”
“一场梦,一滴泪,一缕丝。”
说到此处,稷泽忽然停顿。片刻之后,祂才继续解释:
“梦是明镜悬影,亦是神魔一念。泪为芝焚蕙叹,亦可为爱恨缠绵。二者交错,方有可能为魔胎种出情丝。”
黎苏苏:“……”
听起来很厉害。但是她也确实没懂。
应当是看出了她的困惑,稷泽微微一笑,“其实,这三把钥匙已经出现,只是并不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不必为此担忧,有些事情,等时机到了,你自会明白。”
自小在道门长大,黎苏苏知道有些事是无法说破的。因此,尽管顶着一头雾水,她还是郑重应道:“虽然赤手空拳,但晚辈愿尽力而为。”
“吾亦知此事艰难,辛苦你了。”
说罢,稷泽看向她身后,轻轻点头。
“——命运之外的轨迹,吾终于还是见到了你。”
黎苏苏下意识转头看去,正好瞧见素衣道人从结界中走出。
但他没有继续向前,只是站在那里,沉静如渊、笔直锋锐,像一把未入鞘的刀。
“吾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你本就在结局之外,吾无法给你更多预示。”
“已经足够。”李红尘淡道。“我不需要预见,亦不需要启示。”
稷泽这一次是真切地笑了,像是怀念,又像是叹息。
“有无相生,高下相盈。痛苦对你来说是什么?是人性还是执念?”
李红尘没有回答。稷泽看上去也没有等待一个回答。因为在这个问题之后,祂再度看了看暗沉天幕上的蓝月,而后平静地说:“时机已到,吾将陨落了。”
虽然已有准备,黎苏苏还是感到一瞬慌乱:“前辈?!”
稷泽看向她。
“吾陨落之后,荒渊结界还能维持三百日。届时你若未能毁掉魔神邪骨,荒渊破,妖魔出,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黎苏苏心中伤感,再行一礼。
“晚辈明白。”
稷泽点点头,含笑释然。
“吾……终于可以去陪同袍们了。”
话音未落,金光大盛。耀眼的光明裹挟着一股巨力直冲向上,汇入笼罩荒渊的结界之中:宙神用最后的神力加固了妖魔的封锁。
黎苏苏仰头去看。
一些金色的浮光慢慢飘落下来,像一场温柔的雨。
她看到有一个光团落在李红尘手中,被他收起。
另一团灵光则朝她飞过来,变幻成过去镜的虚影,旋即化作一道纯粹的灵气没入她的身体。
冥冥之中,她感觉到,她应该能够短暂地唤醒重羽了。
可是,灭魂钉……
她摸了摸袖中那颗冰冷浑圆的珠子,一时万般心绪,难以言说。
***
“呸!”
翩然愤愤扯断身上的鬼气锁链,深觉流年不利。
她只是从附近的村子里借了几只鸡——才不是偷,她在鸡窝里放了钱的——结果就莫名其妙被堵上门来——更要命的是,她居然打不过堵门的这两个人!
“翩然姑娘。”拿锁链捆她的小白脸从外面进来,“收拾好了吗?我们要走了。”
谁跟你是“我们”!
翩然腹诽一句,丧眉耷眼地应道:“好了好了!”
其实根本没好。
虽然只是临时居住的小木屋,可她在里面放了很多东西,哪是一时半刻就能收好的。再者她心情郁郁,完全不想动手,于是干脆将所有的玩意儿用尾巴一卷收进包里,懒懒出了门。
“干嘛催这么急,对待姑娘有些耐心好吗?”
郑德茂只是一笑,并不回应。
“……”
看吧看吧,又是这幅死人样子。
翩然翻了个白眼,踢踢踏踏往前走,十分不情不愿外加二十分怨气冲天。
这怨气倒不是因为她被迫入伙。打不过就加入没什么好丢脸的,马失前蹄总是难免;可她却是自己晕了头,被那个国师三言两语拐上了贼船,以至于她都没办法讨伐他们的武力压迫,因为是她自己答应的!
然而这不能赖自己,她又想。只怪对方嘴皮子太厉害,让人被卖了还能帮他数钱——呵,老谋深算的心机男人!
“既然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她口中的心机男人站在木屋外靠近悬崖的地方,见她出来,很是平和地说。
“哦。”
翩然怏怏应了一声,试图在垂头丧气中夹杂阴阳怪气:
“往哪儿走?我刚才受伤了,现在飞不起来。咱们总不至于要腿儿着下山吧?”
她并没有得到一个解决方案。
因为就在说完这句话不久,远处传来了地动山摇的巨响,她眼睁睁看着视野中的一座山峰垮了下去。
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看到对面的人神色一凝,一道灵光闪来,她猝不及防地被卷走了。
……
澹台烬在废墟中睁开眼睛。
传送阵的爆炸是意料之外。聚集的灵气一旦引燃,威力远非傀儡身上的火雷可比,剧烈的震荡让他也短暂地晕了一会儿。
但是问题不大。
魔气撑开了一方空间,他既没有被乱石砸中,也没有被泥土压住。
周围并不是完全黑暗。借着不知从哪条缝隙中透进来的天光,他看到了滚在眼前的半个头颅。
血肉模糊的断面上流出粘稠的液体,面目自然是分辨不清了,可那些蜿蜒起伏的疤痕还是告诉了他这半颗头的身份。
果然是被炸碎了的澹台明朗。
他不甘心的眼睛终于永远合上了,想来之后也不会再痛苦或愤怒。
澹台烬笑了一下,将那半颗头摆正,像送别一个老朋友。
这话其实不太准确。因为他从没有朋友。
他站起来,四处望了望。传送阵被炸得稀碎,他也不知道它最后把女道士传送去了哪里。
大概率她也被搅碎了。时空乱流会搅碎所有卷入其中的东西,比用刀搅碎树叶还要容易。
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地,他听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在敲。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想:总不会是哪个傻子在挖山吧?
……
微生舒卷着郑德茂和翩然来到此处,一眼就看到廿白羽正带着手下的月影卫徒手开凿岩山。
翩然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然后被空气中浓浓的硝烟味呛得咳嗽起来。
知道她不会再跑掉,微生舒没有管她,直接往倒塌的山那边去。
刚走出几步,他就听见南边堆积的山石开始松动,紧接着,硕大的石块滚落,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挪移出去,轰然砸在旁边的空地上。
并没有人被砸到。月影卫是从东边开挖的,看上去,他们似乎挖错了方向。如今听到这响动,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抬头望去。
一个人影从碎石堆里走出来,站在了一处略微平整些的地面上,乱流卷起的烟灰和沙尘模糊着他的身形。
月影卫呼啦啦跪了一地,既是恭敬又是欣喜:“少主!”
他们都没发现多出来的三个人:整个山谷烟尘滚滚,三人又是用遁光落地,并没有多少动静。
微生舒也没有出声。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再预见的代价是他要学会面对意外,这一点他早就明白。
所以他总会提前准备,防患未然。他知道澹台烬不会有事。魔气足以保护他,退一万步讲,还有自己亲手编在红绳里的防御灵符。
可在山峰垮塌的那个瞬间,他的心还是被什么攫住,直到此时才慢慢落下。
与此同时,另一种情绪势不可挡地涌起。他停顿片刻,大步向“山”上走去。
“微生舒?”
澹台烬站在横七竖八的一堆半截尸体里,听到响动,歪头看过来,似乎有些迷惑,“你不是去抓——”
微生舒一把将他抱住,打断了他剩下的话。
情难自禁?或是别的什么?微生舒感受着近在咫尺的蓬勃的生命,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想:管他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偶尔丢掉理智——
他低头吻了下去。
澹台烬怔住。
连番爆炸的回响还在他耳边飘荡,让他陷入一种轻微的恍惚状态。唇上奇妙的触感唤回了他的神智,说实话,他没预料到这个,但他觉得自己并不排斥。
但他可不会老老实实地干站着。忽然产生的一种微妙的胜负欲驱动着他——怎么说呢,他学什么都很快。
于是微生舒很快便获得了不甘示弱的回应,仿佛是觉得很有趣,对方还用牙磨了磨。
肯定出血了。
他心想:牙尖嘴利的小狼崽子。
但他到底没舍得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只轻轻咬了一下对方的舌尖以作惩戒。
澹台烬不太满意。他试图卷走那滴渗出来的血。
和那半颗头颅不一样。和周围的尸丨块也不一样。
奇怪的味道,他这么觉得。和眼泪差不多。
周围烟雾将散未散,不曾熄灭的火焰热得灼人。
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夹杂着沙尘、硝烟与血腥的气息。
是血,还是吻?
任风穿过的空洞似乎被完全地填补了,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的,温暖的痒意。有什么充盈了他的胸腔。
……
你有没有看到过茫茫无边的原野?铁灰色的天空下只有野荆孤独地生长。
生命就是旷野啊。
它荒芜,它自由,它从未死去。
它不被定义,不受约束,是一切奇迹诞生的地方。
有人恨它空无一物,有人爱它广袤无际,可这与它有什么关系?
总该有一片地方让灵魂栖息,总会有一些存在死而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