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心她的乐谱上标着“渐强”,于是她演奏这句段时才会让声带以越来越高的频率震动,把声音带得愈来愈高。
她推我的肩膀,作为术师,哪怕只是十七八岁的高中女生,我也不会被这样拙劣的进攻影响下盘稳定的。
明明心里这么和自己说着,却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了墙角。
这猛一落地戳到了尾椎骨,疼得我东倒西歪:“没有,我没有。”
泪大颗大颗地往外冒,鼻音浓重。我慌乱地看着这一切,赶忙抬手抹掉模糊视线的无用之物。坚硬的指甲戳中我的左侧脸颊:“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既然你什么都没干,怎么会哭?”
“有鬼附你身上了?又有鬼来了?你说,你跟我说,在哪呢?”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小时候也不是这个德行,哪惯得你这么多臭毛病。”
她揪起我的头发来,泄愤般抓狂:“等离婚千万别跟着我,千万别跟着我……他不是搞到财阀小姐了吗?养你一个不多,你能吃几口饭啊——千万别跟着我,我可养不起你,我自己都快饿死了……”
“妈妈,妈妈……要迟到了。”我放弃了永远弄不干净的视线,死死闭着眼,泪就顺着皱起的皮肉淌向四面八方。哭泣让我开始打嗝,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又碎碎念叨着什么松开桎梏,头皮一阵阵发热,散乱的发丝黏着我脸上的泪,变作一团遮住了脸。
我听见她剧烈的喘息,蹲在原地缓了很久才疲惫地站起身体。年近五十的人了,情绪激烈对什么都不好。我颤抖着手臂把自己强行从地上撑起来,扶住有些摇晃的她。
那感觉像扶住一块发热的朽木,手心捏着条离水挣扎的鱼。
她站稳了,细瘦的手抽过我的胳膊,把我抽到一边去。于是我又下意识抬头了,目光相撞,好似仇人对望,那对冷漠的眼睛只有无边的负面情感,无力、厌恶、烦躁,被束缚的恨。
“……”
我总觉得她眼是含泪的,总有反光,但她从来不哭。早先是作为一个母亲和成人在生活里披上的坚强,后来是发狂,是没有时间去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都是鬼搞得,都是鬼,你是有鬼,他也是有鬼。真是的……不是说能把鬼杀死吗,杀啊,你倒是杀啊……扫把星。啧,没钱看病……扫把星。”
母亲嘴里念叨着,从打了补丁的布沙发上提起包。她打开公寓门,金属锁发出不耐烦的叮叮哐哐声,最后在一声响亮的“雷鸣”中结束,她摔门而出。
“……呼。”
不同于一般情况下的孩子,当她离开之后,我并没有更强烈地被各种负面情绪包裹,在孤寂的空荡情景下堕入更深的疑惑、委屈与愤恨之中。
当她消失在视野里,刺激我的源头离去,狂跳的心脏慢慢就平复下来,汹涌的眼泪渐渐止住。
我只是更深地被一个问题扯住脚步,以至于要停下所有手头的一切,仿佛生活和远方的目标都变得不重要了。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是个多么任性的人,我放下一切甘愿被感性支配,只为了想通一个问题的答案。
不应该存在的人存在了,还能算是真实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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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早上好,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在街角与早早等在那里的顺平汇合,工作周每一天的清晨,他都会等在这里。
这儿与我家仅仅一个路口的距离,有一条备用路线是我哪怕瞎了眼也能依凭经验独自走过来的。
我对顺平笑了一下,我经常这样笑——仿若抽了羊癫疯一样突然扯起嘴角又放下。曾经偶然听到有人议论我时讲,我笑起来嘴巴扯成马蹄型,偶尔装聋作哑,长得就像卡西莫多,表情永远在轻蔑、悲哀和“你欠了我八百万”之中更替。
很不巧的是,那时候老大在我旁边,就像某种爽文剧情——她踹了我的小腿一脚,在注意棉袜上留下了脚印之前,我走上前去表演闪亮登场,把那几个值日时聚在一起聊天的女生吓了个半死。
随便抢过不知道哪位手里的扫把,我挨个提着她们的领子用扫帚头扫过她们的脑袋,老大的二把手就站在旁边负责嘴炮输出,连喷八句“把你嘴巴扫干净一点”之类的话,把我老大逗得差点笑翻过去。
打那之后才知道,原来我这个校园风云人物之一在大家私下里的黑称是卡西莫多。可卡西莫多明明是个正面人物,善良又单纯,叫这个也没有怎么样……好吧,可能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还有人造谣我和老大有不正当关系,而我很明显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那位。
哎,我不要当这么深邃、悲剧、矛盾的人物啊……
得知我的想法后,老大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们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知道卡西莫多长得丑。
我看了她一会儿,对自己的浅薄忏悔,而后重复比划至今她唯一被我教会能看懂的一句【老大英明】。也是自那之后,她突然决定要叫我卡西莫多,玩别人的梗,让别人无梗可玩。
“顺平,早上好。”我说。
关于我长得难看到和卡西莫多一较高下这件事,顺平应该不会这么想。因为他甚至每次见我笑,听到我说些似是而非的承诺时都会不自然地局促一阵,悄悄脸红。我很怀疑遮住疮痂还原自己干净的脸的成效这么显著吗?
后来我知道顺平可以连看几遍血腥恶心的猎奇恐怖片之后便释然了。
“今天可以挑战吃很恶心的东西,如果有人给很多钱的话。”
他见我第一件事便是要来接我肩膀上的书包,闻言被口水呛到狂咳起来,被我趁机推开了。
“咳咳咳……什么?不、不行的啊,就算再缺钱也不可以勉强自己——小金鱼这次是味觉的问题?”
少年关切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很快他的视线便一抖。出门前我把被拉扯得凌乱的头发梳好,但已经没有时间补妆,左颊留下好几个指印,还有指甲留下的小月牙。
我指着自己的舌头,说话含含糊糊:“尝不到味道了,所以吃什么都没关系——哦,并不是变成了味痴,是完全丢掉感官。”
顺平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我们又一次并肩走到了红绿灯口,斑马线对面的红色小人静止在那儿。
他想说什么,却咽回去反复斟酌,最后摇摇头:“小金鱼不是说过,总有好起来的时候吗?”
“那就不要去习惯这些不该在你身上的痛苦。豁达和乐观也不是这样做的。”
啪得一闪,红光霎时变绿,像素小人动了起来。
斑马线两端的行人同时迈起了步子,人群吞没白色线条,犹如潮水涌上岸头。
“……已经习惯了吗?”他有些勉强地笑着。
我扫走撞到发梢的小飞虫,跟上他往前走。没有着落的双眼抓挠着视野中所有事物,最后一路向上,仰头看见灰白的天空。
“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