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当过了咒灵,我就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伏黑甚尔教我明白我屡战不败的信条在于坚信自己是「人」,注视这样的自己就够了。
可是那些坚韧的东西都被甩到深渊里,跟着某个深爱世界的人死掉了。
哪有那么多善有善报,永海以平常心待我,我动手打了混混,那些自尊心高得出奇的孩子们就要在他身上找回风光来。
当然,当然,这些小事不值一提,同我监视系统,保护我们这小小的、只是一本漫画的世界而言不值一提。人性即是如此,我已经在因为自己超乎寻常的能力傲慢地改变他人的命运了。
指尖滚动着摊开教材上的圆珠笔,我察觉到自己的脸越来越僵硬。
在2018年和五条悟的再一次初次相遇,他的存在告诉我,往昔他抱怨“保护弱小的人真是麻烦死了”,然后选择了教育改革这最温和稳妥的方式,通过培养强大的伙伴来一同改变不公的世界。
可他坐在注定驶向消亡的列车上。
命运可真是够狠,【表】是幸福触手可及美到不真实的幻梦,【里】是人性软弱并无塑造之可能的残酷。
我所认可,见上一面就能充满勇气一往无前的天花板,被困于注定走向消亡的“废案”之中,不过是在股掌之间被翻动的小泥偶。
说来好笑,我已经开始玩弄时间,在人群中是格格不入的异常。想要回到2006年重新开始,因为我要拯救在乎的人,也许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确有着非比寻常的价值,而我这么做会为所有人打出更好的结局。
那么,是谁给我的权利呢?
也许系统阻挠我,想要将我这个超出世界允许范围之内的bug消除掉,并非一件坏事。
看着粗糙的手心,我承认自己仍然在迷失,仍然对自我保有恐惧。但既然已经在当初做出了选择,那时的勇气就会一直推着我走下去——我便是在为了拯救自己而行动,不会搁浅在梦中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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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课铃响过的时候,我提起书包,跟随热闹的人流出了学校。
走出校门,拐到行人稀疏的街道上,我毫不意外地听见了身后缀随而来的足音。转头就看见巷口已经跟上来五六个小混混,为首的那个自然是前桌甲。
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头,把这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张牙舞爪好似能代替他们的拳脚戳穿我的豆芽菜身板。
某种意义上确实可以,但肯定不是物理或者现实意义上的。我没有等他们集结完毕,放狠话全力唾骂一番再动手动脚什么的——我徒手扒住光秃秃的墙壁,以普通人绝对办不到的方式一路爬上屋顶,高高跃起踩着屋檐跑远了,一连串的动作就像超级英雄电影中的主角。
一群高中生根本没有这样的身体素质,也没有追踪的意识和能力。我只是凭战斗经验随便逃跑,小混混们就全都扑了个空,最后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了。
重新走上回家的路,我长舒一口气。生活还是有幸事的,这个身份没有负债,我还有父母留下的一幢房子和若干遗产,毕业前都不愁吃喝。
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消失?最麻烦的就是视觉,其次是听觉。
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春风拂动发丝和衣袂,依靠咒力加强双眼双耳弥补缺陷,一整天下来我很难不疲惫。
曾经熟悉又能带给我安全感的一切都说了再见,腰间没有了泪壶,外套的内袋里只装了钱包,宝石发卡和咒符全都遗失在了时间的角落。天内理子送给我的白水晶手链、刚入学不久和杰他们一起逛街买回来的小铃铛钥匙扣……
平光镜早就碎了,曾经伊地知托人给我重新制作的那副眼镜落在过去还没来得及戴。未来,除去脸上的疮还跟着我,很难讲还有什么旧物什承载回忆。
七海建人在那一天彻底销毁了钥匙项链,我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他定夺,他在最后却把选择权还给了我——那是个所有人都在放手了断的故事。
灰原雄一直等着亲手把它交给爱理,但最后只交给了任务中浴血的同伴。钥匙的彻底销毁,只能算是我最后帮他斩断与灰原未尽的执念。
七海等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十年,索幸一年后他会等到的。我不知道我封住2006年夏天的蒲公英水晶球还在不在……如果爱理回来,他还能把水晶球给她看,她最喜欢浪漫的东西了。
我一边怀疑自己还是否还是自己,一边又劝说着当然是,你在【表】遇见悟的时候,不是那么坚定不移吗?
“白眼狼!你竟然偷我的钱去买玩具!”
“白眼狼!”
灵敏的耳朵忽然一痛,从远处巷子里传来孩童的声音,只不过内容和幼稚天真沾不到边。
我在围墙上走着的步子就这么拐了个弯,几步过后声源距离越来越近。
像个飘在屋顶的幽灵般藏在檐角后蹲了下来,我低头看向墙内。一个穿着附近小学校服的男孩正揪着比他年纪更小点的男孩的耳朵。明明都是小孩子,可争执起来的画面说不上是打闹玩笑。
我只觉得身体像被钉在了高处,因为也没有触觉,感觉不着鸡皮疙瘩翻起来的那种悚然。
“爸爸妈妈白养你了!”
这两个孩子长相一点不像,但从一方强忍泪水的辩解和另一方的怒骂中听得出这是一对兄弟。
弟弟没受什么伤,顶多是耳朵被掐红了些,眼泪已经落在脸上,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忍不住在抽噎:“我没有,我没有,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
哥哥的怒气在对方开始掉眼泪时达到了顶峰,他又不能打自己弟弟,就耸了小孩的肩膀好几下。看着对方踉跄,他总算出了口气,脱下书包就甩到小孩的身上。
“就知道你还要回家,你为什么非要回家?你不回家多好——你又不是我弟弟,真讨厌!!”
最后这句近似咆哮的发泄叫喊音量陡然提高。被书包砸到眼睛,睫毛剧烈颤抖的弟弟只僵硬片刻,也被这燎起的怒火给击中了。
“你也讨厌!神经病!”他几乎是在学着对方的语气喊叫,发泄出心中的不满和委屈。
“啪!”
小小的书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被弟弟使劲丢出去摔在了地上。
我一点也不想听小孩歇斯底里,他们的叫声快要穿透我刻意保持极度灵敏的耳朵。但我就是走不动路,脚掌踩到了钉子一样,站在这儿觉得疼,又怎么都挪不动。
两个孩子瞬间撕打起来,当然没有一个人动真格,他们也都是体型瘦弱的小孩,只是在发泄互相压抑到极致的负面情绪。
然而周围并不只有我一个被他们的声音吸引而来。
“这么吵,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候巷口有人走了过来,尖叫哭嚎的男孩们后知后觉,在发现有其他人出现的时候,纷纷怔愣着放开了手。
站在围墙上的我突然有种从裤脚钻入一条长蛇,沿着脚踝向上,攀上小腿,躲在衣服下爬遍了全身的入骨寒凉。
联觉,是联觉,我只是听见了说那句话之人的声音。
“哎呀,怎么兄弟之间还会有这样的冲突?”也许他是因为好奇驻足的旁观者。
男孩中的哥哥语气很冲:“你,你是谁啊!”
我只看得见那人浅蓝色的发顶,成年人的体型,穿着很普通的体恤和长裤,只不过都是黑色的,更有阴暗的混混气质,难怪哥哥一下子警觉起来。
他走过去,轻易就将二人分开。蹲下身与孩子们平视。
对哥哥说:“我帮你把弟弟变成听话的样子吧。”
对弟弟说:“我帮你让你的哥哥学会接纳和友爱吧?”
在我合上了牙关微颤的嘴巴,当机立断从墙头跃下的同一刻——
他的手搭在了两个孩子的头顶,伴随着血肉充了气般剧烈的膨胀和扭曲时仿佛有百足虫在皮下爬动的窸窣之声,两个小孩子的头在一瞬间充气般肿成了窝瓜,五官全部移位,爆开的眼珠仓皇盯着天空,两颗头就像两团被捏坏了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