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人蝶来到一枚白痈旁,将口器刺入外膜。口器的长度约莫二十厘米,吸食液体的速度出奇得快,不一会儿那白卵就肉眼可见地瘪下去。
自然界中蝴蝶吸食花蜜,这人蝶却在吸食同类,着实不堪细想。
这森林一片死寂,连草皮都所剩无几。对动物来说,天大地大,饱腹最大,即便是高级的哺乳动物都有母兽生产后将一窝中最孱弱的幼崽吃掉的习惯。盛襄吁了一口气:“还好它对我们不感兴趣。”
岳庸白却道:“如果一个饥饿的人身边有一块牛排和一条野狗,他会吃掉牛排。但如果他身边只有一条野狗,便会不顾一切扑向野狗。”
树卵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饱腹的“牛排”,而更难对付的他们则是退而次之的“野狗”。
盛襄仰头看了一眼夜幕,背后窜起一股凉意:他们无意间帮这一只破了茧,才让它提前出来饱餐一顿,那么其他的蝴蝶,是不是也会破茧呢?
盛襄嗅到岳庸白身上不安的气味,这让他有些陌生,他先稳住心神:“这一路走来我们没见到过这些蝴蝶,说明它们只在此处栖息。这片森林荒芜成这样,也没有别的动物,根本不是一个健康的生态链,正常情况下,动物都会去别的地方觅食吧。密林困得住我们两条腿的,还拦得住长翅膀的吗?”
“想不出结果,不如保存体力。”岳庸白找了一棵树坐下,合上眼帘,看架势不一会儿就能睡着。
也不知道霍尔曼基地最近如何压榨这位大指挥官,教他这么缺觉。盛襄有些哭笑不得,“睡吧,我守夜。”
岳的嗓音带着些困倦的沙哑:“嗯。顺道想想,对这里有印象吗。”说完偏头睡去,留下盛襄对着他的侧脸发呆。
这条路确实是盛襄选的,丛林那么大,偏偏走了这一条。
“难道是肌肉记忆?”盛襄不明所以。
夜深了,月光通透明亮,陆陆续续有人蝶破茧,先破茧的蚕食后破茧的,到了下半夜,森林里的人蝶数量剧增,而不再有新的树卵了。人蝶将翅膀张到最大,有的翅膀上生着黑白鬼面花纹,有的则是色彩艳丽如毒蘑菇,有的干脆生着两只大眼睛纹样,远远看起像是庞大的怪物。剩下的人蝶既能比同类更快破茧,本就更强壮,眼下均摆出了威慑形态,一时之间形成制衡。
这时,一只鬼面蝶突然盯住盛襄,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仿佛带着来自深渊的诡秘气息,盛襄被盯得浑身发毛,不由后撤了一步。
野兽总有一种出自本能的直感,这种直感让北雁南归、感冬而眠,也让它们闻风而动。那一丝恐惧瞬间被人蝶捕捉,它们前赴后继地扑来!
盛襄站在岳庸白身前,他单手使力,指甲扎进手中的枯枝,“刷”地亮开架势,看准机会轮动右臂,猛然向鬼面蝶劈去。挥动树枝时,风声凌厉,当真犹如按剑在手,一击就将鬼面蝶翼劈开一道口子。
人蝶似乎只能用口攻击,盛襄重点躲避尖锐的口器,用树枝划破了第一只人蝶的半边翅膀。失去重心的人蝶飞着飞着向一侧倒去,只是稍显疲态,其余人蝶立即蜂拥而上,活活把受伤的同族蚕食殆尽。
盛襄整个人都弯折起来,猛烈地咳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原地跪倒。盛襄强撑着晃醒岳庸白,提醒道,“鳞粉有问题……”
岳庸白终于醒来,捂住盛襄口鼻。他头晕得厉害,一会儿看到白天,一会儿看到草原。还有校园生活、恶种入侵、在辖区工厂的流水线上生产奶制品、夭折的孩子、饿死的丈夫……无数完全不相干的碎片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
当他回过神来时,清润的水划过喉咙,缓解了咽喉中的粉末感。只见岳庸白身后莹蓝色的触肢正与围攻他们的人蝶纠结在一起,越来越多的人蝶围过来,疯狂吸噬触肢形成的帷幕。
盛襄摸了摸一根躲在后排的小触肢,小触肢瞬间扭成响尾蛇的形状,“咻”地一下窜上前冲锋陷阵。
盛襄挣扎着站起来:“奇迹,快把它们收回来!”
岳庸白:“无碍……”
“我知道继承体是什么了。”盛襄板着脸。
岳庸白看了他一眼,收回触肢,把盛襄往后背一揽一提,疾步如飞。唯一的武器树枝已经在打斗中折断,岳庸白只得与源源不断的人蝶肉搏。人蝶本身的战斗力一般,可它们翅膀上的粉尘有扰乱心神的作用,衣物纤维的孔径粗大,无法完全阻隔蝶翼上散落的鳞粉。跑了好一会儿,盛襄才发现岳庸白脚步也开始虚浮,不过他极能忍耐,这才能坚持战斗。
盛襄问:“你看到了什么?”
岳庸白:“很多画面,一个出生在屠戮纪元的中年人的一生。”
盛襄:“我看到的是一个女人的过去。”
这样一核对,很难不联想到他们看到的碎片画面就是人蝶的记忆。恶意病毒催化的是人心中的欲望,人人想要的不尽相同,通常不会发生成片相同的畸变。这些人蝶确实不是他们所熟知的恶种,反而更像是被蓄意改造的产物。
“安立奎说过,所有的基因嵌合实验都需要一道‘咒语’……生命的咒语,恰恰就是恶意病毒……”盛襄的手臂颤抖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接下来的话,“他们是由恶意病毒改造的实验体……叫做‘梦蝶’……奇迹,你说得没错,我以前一定来过这里……”
黑森林错综复杂,很快,他们不得不停下。
人蝶完全包围了他们。岳庸白放下盛襄,身形一晃,刹那之间,就已经到了一只人蝶身侧,在它还没反应过来时,手掌便已经扣住他的脖颈,钻头似的口器离他的鼻尖不过几厘米,可任凭人蝶如何振翅,都无法往前一步。
盛襄捏了把汗:太近了!
岳庸白另一只手盖在人蝶的头盖骨上,双臂交叠,一拧一拔,竟生生将人蝶的头颅拔下!殷红的血浆霎时射向四周,染红了他银白色的发丝,当真成了一只茹毛饮血的野兽。
故意用这种血腥的方式杀死人蝶,为的就是震慑余党,人蝶的包围果然停滞片刻,岳庸白背靠树干,缓慢地滑落,最后用胳膊肘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背后伸出一只小触手,似乎也在担忧主人,用顶部蹭了蹭他血红的颊。
盛襄不由分说抓住触手,“有办法了。我需要你们帮忙!”
刚才盛襄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人蝶不离开物资极度匮乏的森林”,「蝴蝶园」这个词忽然跃入脑海。在蝴蝶园里,天上盖着一层透明网纱,防止蝴蝶飞出花园。
为什么饥饿的人蝶没有一个尝试向上寻找食物?
如果这片森林就是一个巨大的“蝴蝶园”呢?
触肢灵活地绕着树干爬上去,盛襄将双腿环在岳庸白腰间,让触肢吊着他们升高。当盛襄来到树冠顶上俯视地面时,那些人蝶便如同一朵朵彩色的小花。
小触手蔫蔫地倒在盛襄臂弯里,盛襄手忙脚乱地安抚,最后依次安抚一轮,它们才恋恋不舍地缩回。岳庸白则还是一副困倦的样子,睫毛半垂,盛襄伸手在他眼前一晃,眼珠动都不动一下,怕是深深陷入了梦蝶幻境。
树冠之上,正有一条吊桥连接着树木,形成了空中的通行矩阵。
“奇迹,我先去探路,你就在这里休息。”
盛襄将岳庸白靠在吊桥起始处的平台,留下水杯,望向另一边。树冠上仅剩些许枯枝烂叶,月光轻而易举地照了进来,却绝没有疏影横斜的雅致,吊桥的尽头隐在黑暗中,像一个黑洞。
夜风拂面,生锈的铁链咯吱作响,木板一步一吱呀。有段缺了几块木板,盛襄一脚踩空,差点就要从高空坠落,幸亏反应及时,用胳膊抓住了一条铁链,好不容易把自己荡起来,险之又险,仍未打消单独行动的念头。
“我来过这里。”盛襄喃喃着,仿佛看到了那个他渴望已久的秘密,正在黑暗中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