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曲膝点地,甚是优雅地给自己朝上叠裤脚,折角捏齐,慢慢上挽。
指腹的触感在腿骨前后剐蹭,揉皱的心绪被骑士小姐细腻的动作熨平。
从自己的角度看去,程莫霄没有任何表情。
眉眼不着锐利,轮廓平生秀气,好像对万物都提不起兴趣,又似是对万物尽数不拒。
朴晚突然想抻着身子去抱她,把人冒失地圈在怀里,再呢喃地嚼上三两句宣示主权的悄悄话...
更衣室没有人。
却随时有可能撞进来人。
她如今忌惮风言风语。
餐厅的八卦,向来逃不开最基本的床笫之私,朴晚最是恶心这些赶不尽,杀不绝的龌龊话题。
靠眼见供给灵感,靠臆想把内容补全,再被端进后厨里稍作几轮处理,指不定会被魔改成什么样的饭后谈资。
哪怕只是手腕堪堪搭上肩头,如此清浅的凑近动作,也要假设出双份风险。
犯不上的。
“好了。”程莫霄支起半蹲的身子,逆着光线缓缓站起,从肩肘,到腰身,再至胯线,镶边的轮廓给面前这人润饰了一层庄重感。
蛊一样的,曼妙的庄重感...
这是公共场合。朴晚在心底强调着,随即低低吸一口气,勒住几近脱缰的心思。
“要扶你起来吗?”
面色平静,声线清泠。
程莫霄抬起左臂,引手悬在面前。
朴晚盯着细长骨节出神,鬼使神差地将唇贴在自己指尖,片刻又轻力伸去对方掌心里揉了揉。
借由着这份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撑着起身。
“嗯?”
“小费。”
拓在手心,一枚不完整的碎吻。
她慢悠悠地把心思述明,接过杖柄随即示意不用再扶,自顾自朝地前走。
容易重心不稳是一方面。
推开门,一声声“朴主厨”自迎面,从身侧,拢着四面八方全涌上来,她一一予以公式回应。
这儿人多眼杂便是另一方面原因。
珍惜新长出来的羽毛没有坏处。如此闪念,朴晚不自然地微翕眼睫,沉了沉右肩。
她拎得清的。
眼下后厨到岗只约莫五六成,反倒是韩鸥比昨天提前不少。
与程莫霄一前一后,又跟韩老板打了个照面。
搞不清是第一次供应餐厅给足诚意,还是她行事一贯如此,所谓的当日冷链送货,次次都是韩鸥亲自上门。
“哦对,鹿肉。”韩鸥自言自语,绕到后门货运片刻又折返,“新鲜的,没冰过,看着还行。”
朴晚接过包装盒,编码贴标齐全,肉品颜色稍深,弹实微干,无臭无潮无斑,粗略评判外观衡量的话,肉质应该不差。
她靠坐高椅,晃晃手里的肉材,扬着笑致谢。
紧接着面前被推来两支玻璃酒瓶,瓶身贴着手写编号,韩鸥:“送你,我也是第一次做手工精酿,你别嫌弃啊。”
嗯?
试品不算稀罕事,可这精酿的附加属性又是手工,又是第一次做的...分量就有些显怪了。
无缘无故的,程莫霄还在这儿呢...
朴晚这才把注意力挪到韩鸥身上,偏力量感的身形,长发侧编,浅色打底上套了件奶白圆领毛衫,织洞松松垮垮,稍有不慎就会破针起线...
送货这种脏活,配这么不经折腾的衣服。
有种很奇异的冲突感。
“谢谢你啊,不过这么贵重的精酿给我怪可惜的,我也喝不太懂...”朴晚挽了挽袖子,苦笑着尝试婉拒。
韩鸥直爽地接过话头:“一份生日礼物而已,没什么贵不贵重。”
生日?
朴晚心中一惊,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
眉梢眼尾的笑容微敛,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疑惑的意味。
“噢,刚才路过看到蛋糕上面有你名字,才知道过生日,不好意思啊,送得唐突...”话音句末被振动声衔接,电话来得凑巧,韩鸥欠了两步转身便去接。
原来是蛋糕。
昨天就忘了切,今早江芥嫌麻烦也没有带走,索性自己就把两个都拎店里来,本意想让大家帮忙分着吃掉的...
朴晚拎过酒瓶,弓腰放进脚下冰箱,转身又从柜子下面摸出手冲套组出来摆弄。
身旁的程馆长不常和吃喝打交道,盯着她的动作有些入神。
像是互联网上那些打着疗愈放松旗号的影片。
研磨,浸泡,静置,动作缓缓。
“小程馆长,你走神了... ”她脸上笑容描浓了几分,手上动作依旧,状似好心地悄声提醒,“想什么呢。”
程莫霄打从见了韩鸥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虽说面上不显,可朴晚毕竟不是旁人,这点小情绪自然被她悉数捕捉。
只一眼就察见,这人平静之下,情绪暗生。
可程馆长抻了抻指尖,勾着嘴角否认:“在想馆里的事。”
近来程莫霄的态度过分殷勤,殷勤到让朴晚快忘了身居馆长的位置,本该被更为繁杂的事务缠身才对。
倒是今早和江芥的几句交流点醒了她。
入馆的海内外艺术家大多造诣颇丰,按着上次跟自己签署的合同流程来看,光是采集回收纸质文件这类事,已经是项不容乐观的大工程,更别说其中还掺杂着必要沟通和商议这些额外的时间成本了...
“最近辛苦你了呀。”朴晚神色一软,扯带出软哝的撒娇意味,前厅员工往常来得稍晚些,四下没人,正巧给了她这个不顾形象的机会。
摘下“朴主厨”这身孤高不胜寒的外衣,做回“朴晚”,在程莫霄面前扮一扮乖软。
“要吃什么吗?我让后厨端给你...”朴晚噙着笑意,柔润姿态更浓,“或者我进去,你多等一小会儿就行。”
“不用麻烦。”程莫霄低声淡淡,神色一如往常,声线里却藏着一丝不和谐的走音。
“那我请你喝东西吧,嗓子都哑了。”
她俯身翻找,全然没有留意到程莫霄眼神里一瞬溜过的介怀。
“椰子水,可以吗。”
“嗯...”
馆里的事只是挡箭牌,另一部分具体原因程莫霄没明说。
她在琢磨,为什么韩鸥每次都能挑中千百种表达方式里最让人误解的那个选项;再或者说,韩鸥总是可以把那些用词不当的表达轻易说出口。
然后,让人错译,再出面解释。
程莫霄做不出作梗合作关系,影响朴晚的事业的举动;可也控制不住自己会被韩鸥几句话搅弄得气血上涌。
眼下她急切地,迫切地,无比焦灼地想要找到一个平衡点,一纸让自己不用那么生闷气的偏方。
热情无罪。
明明热情无罪的...
“来一杯吗?”倒掉预浸的开花水,朴晚朝着刚结束通话的韩鸥邀请,言辞间立刻端了几分正经态度,“算是我给韩老板刚才两瓶的回礼。”
“求之不得。”韩鸥随手放下在电话里誊抄的纸卡,兴头十足,“哪儿的豆子啊?”
她们这些行家,能从口感调侃到原料,原料追溯到产地,产地闲谈到地貌,地貌扯上生态,生态拔高到宏观生命,再擢升到量子纠缠,分子结构的层面,最后用一句极其主观的“好吃”抑或是“不好吃”来结束话题。
程莫霄喝了口椰子水,稍稍侧过视线,低头时不经意间瞄到韩鸥放下的纸卡。
是串数字号码,1有斜尖向上的锐角,7留有中间一横,她突然从心里生出种无端大胆的猜测。
暂需求证...
程馆长小坐一会便借由离开,韩鸥也没做久留,前厅员工陆陆续续地已经打卡就位。
朴晚才将做好一轮封边烤制的鹿肉丢进煎锅。
口袋里的手机此时震响。
一声,两声,没再继续。
是微信消息。
她镇定地用餐勺舀一匙锅底的澄清黄油给肉品淋面。
屏幕上是黑头像传来文字讯息:【下班记得提前讲,我过去接你。】
油花雀跃,朴晚握着手机,翻肉翻得漫不经意。
彼端又发来一条消息:【晚上一起出去转转?】
调了火,她用勺弧轻抵试熟。
对话框多一枚似是订正用词的气泡:【我们*】
朴晚顿住动作。
晚上我们出去转转?
我们一起出去转转?
晚上我们一起出去转转?
...
我们啊...
她第一次觉得如此笼统又通俗的代词竟然有这么汹涌的吸引力。
千波交迭,搅扰心海,掀起失控巨浪。
朴晚没急着回微信,只随意将手机扣进裤袋里,又捏着夹子把肉从锅面掐了出来。
执刀横切,断面的颜色却意外浅得过分。
咦——
光顾着看信息。
居然失手把肉煎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