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双明扭着头,脚步往前,眼睛还向着他的背影。他想起来,家的外墙封满篾席,是一座窄小的、没有窗的栅居。
那栅居回到眼中时,身后只剩零星几人同行。许双明神思恍惚,还未瞧清那陌生的窗框,便见一高一矮两条人影奔下竹梯。
“大哥!”
“大哥——”
两人连声呼喊,撞进许双明怀里。
这一撞力劲十足,险些将他混沌的神思撞出肉躯。许双明打个趔趄,让二弟搀了一把,才勉力稳住脚跟。
怀中响起闷闷的低泣。许双明抬起手,摸上弟妹发顶,仰头上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出门首,悄悄扶在栏边。许双明红了眼。他这会儿才发觉檐上万里无云,只有屋顶的篾席翘开一边,托起一片瓦蓝的晴天。
“张婶。”他喉音沙哑。
栏上的妇人双眼微湿,点一点头。
入夜以后,兄弟三人又睡在了一处。
许双明躺在两个弟弟中间,黑暗中睁着眼,静听幺弟细细的鼻鼾。窗扇上透进几缝月光,半空里撑开微弱的形状。他看到那光晕里有尘埃漂浮,不知是呼噜声吹荡,还是窗扇在震颤。只有苫顶的篾席轻微拍动,整座屋子似乎也随之摇晃,许双明才确信外头正刮风。那是北山刮来的风。
过了许久,许双明拉开幺弟搭在下巴的胳膊,摸黑爬起身。
已近二月中旬,黑夜依旧像一张含冰的巨口。许双明合紧柴扉,走上寒冷的檐廊。月亮越过中天,大门前是一片漆黑投影,正夹在两条明亮的街道间。他欲望北去,迈出一步却又顿住,仿佛记不起要做什么,于是抱紧胳膊,坐到竹梯顶端。梯子朝向东面,四面没有灯火,除却一截月下长街,便只能望见黑黢黢的屋舍。他向着那黑影出神,任由夜色渗进眼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一串沙沙的移动声杂在风里,刮过耳边。许双明默坐梯上,意识到那声音越移越近,最终停在栅居光亮的北侧。
他扭头一看,认出那背着竹篓的身形,想要站起来,才觉双腿麻木难动。
“秀禾?”许双明只好抓上扶栏,“这么夜了,你上哪儿去了?”
从黑暗里听得他的声音,张秀禾方才重新迈足。
“大哥。”她走近前,脱下背上的背篓,“有些病人还未痊愈,我不放心,再去看看。”
许双明默了默。他一直醒着,竟也未曾发觉她悄悄出门。
“……你们都辛苦了。”
张秀禾摇摇头。
“大家都在一道,大哥也回来了。”她道。然后她蹑上竹梯,抱着竹篓挨坐大哥身旁。兄妹俩挤在狭窄的扶栏间,单薄的衣衫下俱是骨棱支着皮肉,如同两块碎瓷片,拼不拢,却紧偎一处。
“大哥睡不着么?”
“有点。”
“有一阵子,祐安也老睡不着。”张秀禾道,“便是张婶陪着,还整宿整宿发噩梦。”
许双明看向妹妹。
“为什么?”
张秀禾抿出个笑来。她低下头,只说:“如今已经好了。”
四周静得只剩下风声。
好一会儿,许双明又问:“你呢?睡得着吗?”
身侧的女孩远眺街尾。“我……我要守夜。”她轻轻道,“好些人熬不过晚上,我想守着他们。”
许双明抽出手臂,摸一摸她的脑袋。她靠过来,枕上他硬邦邦的肩膀。
“大哥,又丰哥哥埋在哪里呢?”
这一声问得轻,几乎被风响吞没。许双明启开唇,只觉冷风灌进空荡荡的喉眼,发不出一点声音。“阿香说,她很想阿兄。”妹妹还枕在他肩头,“我告诉她……再过一阵,又丰哥哥便会回来。”
“……他们如今一定团聚了。”许双明道,“又丰,阿香,杨婶……还有丁叔。他们一定在一起。”
“那何叔他们呢?”
“他们也和家里人一道。”
听了会儿夜风的呼啸,张秀禾轻应一声。
“我们也和家里人一道。”她说。
他们不再说话,只静偎梯上,看风卷泥路,慢慢刮淡那层盐似的月光。
-
弦月落下山头,那条泥街也自暗下来。
将睡熟的张秀禾背回屋里,许双明又走出檐廊,扶立阒黑的围栏边。山风已渐止息,他竖在凝固不动的黑暗里,长久才挪开脚步,独自一人步下竹梯,沿街东去。
时近黎明,天地融作一片无边混沌,两侧屋影形如黑夜的裂痕,尽头是乡居边缘弯曲的长道。许双明穿过裂痕的夹缝,走到顶端便放慢脚步,双手伸在身前摸索。触到一截冰凉的竹竿时,他停下来。他知道再往前走,便是白日里见过的尸坑。
西山在夜幕里投下阴影,湿重的黑暗充塞胸腔。许双明摸着那硌手的栅栏,缓慢走动起来。他起先是朝南去,走出数步便已摸不到竹竿,手却一直虚伸在前,不知走了多久,又碰上另一段竹栅。他稍歇片刻,顺着那栅栏的走向前行,在心中默数足步:一步,两步,三步……第三百四十二步,他遇到第三段栅栏。
左手扶住那冷冰冰的竹节,许双明遽然放开脚,半跑半跌地摸向前。
第四段,第五段,第六段……
过了第七段,他继续往前,直到望见远处两星高悬的灯影,方觉已走到南山脚下。那两盏油灯在夜里微微摇闪,好像匍匐的巨兽眨动眼睛,遥遥望过来。许双明倒退两步,抹去满脸泪水,折回来时的方向。
他感觉自己在向北去。
白天如坠梦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许双明却仿佛能感知一切东西。他看到北山的轮廓,看到山上大片焦黑的死地,看到那死地里竖立的、数不清的枯木。他看得太清楚,以至仿佛再朝前一步,便要踏上倾斜的山麓。
许双明扎住脚步。
四面八方的黑暗倾轧过来。他感觉胸膛在剧烈起伏,却听不见自己的喘息。环绕的山影,瑟缩的荒草,枯黑的死木……一切都在寂静中注视着他。那些目光像冷硬的石子,从各个角落投向他的身躯。他僵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抵挡、反击,只抓到冰冷的、湿漉漉的黑夜。他什么都看得清楚,什么也无法触碰。
忽然,他听见一阵若断若续的窸窣声。许双明朝那方向看去,好似只看到黑暗,又好似看到一团巨大的黑影。
“谁?”他问。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这般弱,被密不透风的黑暗堵塞腔里。
回应他的只有静寂。许双明竖在原地,近乎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那巨影却骤然一晃,竟带起一阵嗒嗒的履响,逃窜似的远去。
刹那之间,许双明明白过来,那东西惧怕他。而那惧怕他的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许双明拔腿便追。
还未追出十步,他便闻得那履响刮擦几下,在前方停住。巨影摇动,似乎朝他回转过身。许双明猛地抽回脚,甚至跌个趔趄,后退一寸。黑暗重新攫住他的身体。他觉出那黑影也正注视着他。
“双明大哥。”那黑影发出声音。
许双明浑身一战,忽觉眼前庞大的影子缩小了大半。
“……子仁?”
凝结身周的黑暗松动起来,他依稀辨得那小儿的身廓,瘦小又单薄。
“黑灯瞎火的,你在这里做甚?”许双明喘着气,“……白日里也未见到你。”
“我在照看病舍。”周子仁道,“夜里觉得闷,便过来走走。”
他的声调极轻,却切实飘入许双明耳里。他吞下喘息,任激越的心跳闷在胸膛,声如雷击。两人相对黑暗中,隔着一段窒闷的沉寂。
“身子好些了吗?”许双明打破那沉寂,“听张婶说……起火那日,你病得厉害。”
“已经大好了。”周子仁回答。他停顿了一下,又问:“双明大哥呢?”
“我?”
“嗯。”
“……我没受什么伤。”
心跳声弱下来,四面却再无旁的声音。许双明难以呼吸。
“这些时日,多谢你一直帮忙。”他再度开口。
面前模糊的影子摇了摇脑袋。
“我只是做了应当做的事。”
话音落下,便再无声响。两人又沉默对立。
“子仁。”许双明道,“鲁老爹的事……你知道吗?”
他不知对面默了多久,那漫长的感觉与那人影一样,仿佛是一种错觉。
“知道。”周子仁终于说。
得到答案,许双明却忘了应声。
有那么一会儿,他面前好像又只剩下黑暗。周子仁的声音再度传过来。
“那一晚……双明大哥也在山上,是么?”
那低微的声音有如一阵寒风,刺得许双明颤栗一下。
“……李明念告诉你的。”他说。
“不是阿姐。”那小儿依旧答得简短,“但我知道。”
许双明默在那里。他想追问小儿如何得知,却抓不住那个轻飘飘的问题。
“所以你是心里有气,今日才未出现。”他启声,那语气却像在自语,“你也觉得我是刽子手。”
周子仁没有回答。一片黑暗里,许双明看不清他的肢体,更看不到他的神情。“我知道,又丰哥哥痛极,也恨极,因此才会上山。”那黑暗里传出他轻弱的话语,“双明大哥也一样吗?”
恍惚之中,许双明竟有些认不出那是谁的嗓音。
“他们是中镇人。”他道,“我们跟中镇人本就势不两立。”
“所以大哥也恨。”那声音道,“恨得非上山不可么?”
许双明动了动嘴唇,空白的脑海里却寻不到任何一个字。
那声音等不到答案,终自平静地继续:“我只是不知,大哥恨的究竟是中镇人,还是这三百余年来……中镇人对南荧人的恶行。”
“作恶的是人。”许双明道。
“可我也是中镇人。”那声音轻轻说,“杨夫子,鲁老爹,凡骐哥哥……他们也都是中镇人。若大哥恨的是中镇人,又为何待我极好,且敬重夫子和鲁老爹,还愿与凡骐哥哥为友?”
“中镇人那样多,怎可能尽是恶人。”许双明回答,“你们与旁的中镇人不同。”
“那玄盾阁门人呢?”那声音又问,“他们尽是南荧人,大哥又为何讨厌他们?”
“身为南荧人,只为一己之私去保护那些中镇族官贵,便是为虎作伥。”
“那大哥不讨厌阿姐,是因阿姐与他们不同么?”
“她帮过我家那么多回,自然与他们不同。”许双明道。他惊讶于自己答得那样快,好像那些问题已在他心中转过千遍、万遍。
然后他又听见那声音。
“所以,不论中镇人还是南荧人,只要作恶,大哥都厌。”他说,“既如此,大哥厌的究竟是人,还是恶?”
许双明默然长立,再没有脱口而出的答案。
“我既非死者,亦非受害者,本无立场生气,更无立场指责任何人。”那声音在他面前轻语,“可我当大哥是朋友,也自以为了解大哥。我只想问大哥一句,事起至今……大哥当真无愧无悔吗?”
它停顿须臾。
“若无愧悔,便值得如此。若有愧悔……哪怕是一星半点,也不值赔上这许多性命。”
东方已透出熹微的曙色。一种晦暗的紫色冲淡黑夜,周遭薄雾弥漫,苏醒的万物隐约现出形状。透过那微亮的雾气,许双明看清周子仁的眼睛,也看清他身后零落、歪倒的栅栏。
“不悔。”许双明答道,“也不愧。”
那小儿低下眼,不再注视他。
“那于大哥而言,便无错。”他说,“我也无须有甚么郁气。”
他便那样低着眼,既未道别,也未施礼,转身离去。
视野大亮起来。许双明站在那栅栏前,看到身周晦暗的紫色渐浅,野地里芦丛摇倒,低垂的穗柄蒙上一层茸茸粉光。再无黑暗,也再无寂静中注视他的眼睛。
湿雾浸润衣衫,臃肿的身躯也仿佛饮饱水分,沉甸甸难动。许双明转个身。他有些头重脚轻,自然也辨不清方向,瞧见脚边坑洞,方知自己正立于那竹墙的遗痕边。北山屹立在前,相隔半个乡居,被朝暾照亮半山新绿,还有那一片铺向山脚的黑色。他眺望,跨过那弯长长的洞眼,朝前踱去。
镇衙门前已搭起粥棚,排在棚外的人龙曲曲折折,伸至街尾。两个孩童冲出西街尽头的茅房,恰遇上许双明,便相互咬起耳朵,三步一回头地跑开。他未曾留心,只绕过镇角民居,走上北面最后几条窄街。
成排的草屋不复存在。垮塌的望风楼堆在土坡边,荒地间草皮烧尽,数百亩广阔的焦土一览无遗。许双明寻向学堂的方向,那里重又竖起栅栏,新盖的屋舍或只有基底,或尚未苫顶。在那栅栏东侧,还有一丛半人高的黑影紧挨山道。他凝望许久,发觉那是一块墓碑林立的坟地。从前没有的坟地。
许双明跳下主道,脚底湿软一片,似要将他吞进那乌黑的地里。他竭力挣开,迈出最大的步伐,想要走近那片坟地。湿泥拖拽脚跟,身子灌铅般发沉。他觉得脚下越来越软,双腿越来越重。那黝黑的泥地仿佛裹住下肢,没及腰腹,将满腔的酸水挤出喉眼,又被他强咽下去。不出一里,他便失去了所有力气。
那丛黑影犹坐山脚。许双明望过去,腹腔里生出一种紧绞的恐惧。
他跌退两步,扭转身体,寻着来时的脚印仓皇折返。
一条人影迎面走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定住身形。
邱凡骐脚趿两只破烂草鞋,身上还是昨日那件裋褐,与许双明的衣物一般湿沉,垂挂瘦弱的身板外。他抱着一捧山花,裤脚沾满泥污,显是才从林地里赶来。他搂紧怀里的花茎。
“你来这里做甚?”他问。
许双明脑中一片空白。
邱凡骐盯住他,紧绷的嘴角轻微抽动。
“是来看那些被烧死的乡民,还是来寻丁又丰的?”
许双明答不出话。
邱凡骐别过脸,拽开大步经过他身旁。
强捺的酸意涌出喉咙,许双明转身叫他:“凡骐。”
邱凡骐充耳不闻地前行。不知走出了多远,他慢慢停下脚步。
许双明望着他的背影。“镇南……有九个尸坑。一千多人,连块碑也没有,就那样统统扔进坑里埋掉。”他说,“又丰的家人也在里面。他阿娘,他妹妹……全都在里面。”
邱凡骐一动不动地背在那里。
“所以他便要放火杀人,让旁人也埋进坑里?”
“那不是他本意。”许双明道,“他只是想……”
“他是在夜里跑去北山放火。”邱凡骐回过头,一双通红的眼睛钉住他,“他自小在纭规镇长大,难道不知夜里的山风……是往镇上刮?”
未尽的话语石块般堵在喉头,许双明强自回视。“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干这种事。”他嗓音发颤,“他自己冲进火里……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活。”
邱凡骐嚅动唇瓣。
“放火杀人,还不该偿命吗?”
“至少他没想牵连鲁老爹——”
“难道其他人就该死吗!”
愤怒的质问打断他,许双明哽在那里。他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回转过来,却倒退几步,变调的话音抖得厉害。
“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纵使显症也可贿赂官吏,留在自家诊治。他们不必像畜生一样挤在学堂里,不会因为缺银子便拿不到救命的药,不会因为命贱便陷在火场里,没人去管,没人去救。便是丁又丰放一把火,也烧不到他们的屋子……因为他们住在镇心,住在最好的街上,住的砖瓦盖的房子。”
邱凡骐咽下最后一个字音,眼中蓄满泪水。
“可那些死掉的人……那些学堂里的病患……他们大多都是穷人。”他道,“难道就因为他们命贱些……便活该被那把火烧掉屋子,活该被烧死吗?”
脚下泥土滚烫,许双明近乎难以立足。“一样是发瘟……他们还能住在学舍,还有大夫诊治。而我们……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他强稳住喉音,“官府要逼死我们,便是为了保这些平民。但他们从未帮过我们。扎墙的时候……还有往前镇南发瘟,官府抓了人便活埋的时候……他们一句话也未说过。”
“你们又有何不同!”邱凡骐弓紧身躯,“在学堂里……看到印博汶打他那些私奴,你们又何曾替他们说过一句话!一样是缄口不言,一样是见死不救,难道你也以为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都该被那些私奴一把火烧死吗!”
嘶哑的逼问回荡旷野,针扎似的刺透耳鼓。许双明一阵目眩。“我们没法选。”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镇南被围一个多月……我们没有药,没有粮……哪怕何叔他们豁出命去抢粮,官府也只分得我们每日十石米。若是什么也不做……我们要怎么活?”
“那你们便去烧官府,去杀那些逼你们的人!”
“我们办不到!”许双明忍无可忍地喊出来,“何叔他们已经硬拼过一次……上百个人,上百条人命……连那面墙都推不倒!”
对面的身影没了动作。
眼泪淌过脸颊,许双明捏紧拳头,已瞧不清那少年的神情。“何叔也是被烧死的……是为了那十石粮米,被关在铁笼子里……关在动也动不了的铁笼子里烧死的!”他周身震颤,“难道我们就该死吗?难道我们就该视而不见,就该看八千口人困在那竹墙里,活活等死吗!”
邱凡骐垂着脑袋,不堪重负般弯下腰,双手捂住脸庞。
眼看他迟缓地蹲下去,许双明抑住喉间哽痛。“你们帮过我们……你们都是我们的恩人。但你知不知道……便是我们墙里所有人加起来,再加上你们的接济……也是杯水车薪。”他一步步走近前,“我看到那些空掉的房舍,我看到那些尸坑……有那么多埋在底下的人,连名字也没人记得。他们死了……便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
他注视那蹲踞在地的少年。
“难道这就应该吗?”
邱凡骐身躯颤抖,怀中的山花皱作一团。
他仰起脸。
“……那鲁老爹又算甚么?”
许双明摇晃一下,那一瞬间竟好像要缩退。他看着邱凡骐站起身。
“他唯一的儿子便是教南荧人杀的……他那条腿,也是被南荧人刺伤才跛瘫的。但他一直在帮你们……为了给你们买药,他签了那么多药方……他还掏光口袋,拿往后的俸禄抵债。要不是他召集我们……我们根本没那胆量往墙里送东西。”
口里的话音愈来愈低,邱凡骐提脚一跌:
“可是他死了——死了!是你们害死的他!”
他满面眼泪,泣不成声。“便是因为你们——你们,还有印博汶,申相玉……还有郁有旭……”他狂乱地哭喊,“便是因为你们……你们各个都一样……都以为自己可以决定谁该死,才会害死鲁老爹……害死那么多人!”
“那又是谁害的我们!”许双明冲口而出,“是谁害死那一千多人……是谁害我们申诉无门,是谁害我们像畜生一样活着,一出生就得刺上这奴字!是谁!”
邱凡骐双唇紧闭,僵绷的肩膀打着颤,渐渐垮下来。
“为什么?”他仰看许双明的眼睛,“为什么?”
那眼神像是不解,又像是哀求。许双明不觉后退。
漆黑的焦土将他们包围,也将他们隔开。
邱凡骐勉力伸直腰,擦去脸上泪水。“同窗八年,头六年里……我一次也未帮过你们,所以我也该死。但鲁老爹……他是这世上心肠最好、最好的人。他不该死。”眼泪重又掉出来,他放低声音,“他不该是这个下场……你知不知道?”
没有回音。许双明杵在数步之外,身体僵若冷石。
邱凡骐抬起头,泪眼环顾周围,像要寻找什么,却一无所获。
“你方才问我,是不是你们就该死。”他说,“我不知道……我也想不明白。”
而后他垂下头,抚开怀里折皱的花茎。“我家房子烧了,往后要随爹娘去外乡,投靠远亲。”他的声音轻似耳语,“春考……不考了。学堂也不会再去了。”
许双明依旧石头般竖着,一声未响。
他不记得邱凡骐还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他是如何离开。
阳光铺亮半个山谷,地里的鞋印缀着露珠,亮晶晶伸向远处。许双明转向自己的脚印,往回独行。乡居渐近,飞鸟从头顶一掠而过,望风楼的废墟里露出半截铁旗杆。一切都明朗清晰,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在土坡前摔个跟头,摸索着爬上主道。
行经乡居侧边的茅房,有什么东西撞到肩头。许双明滞足,神志还未回笼,又觉腿肚一下钝痛,一块石子滚落脚边。
一群半大的孩童跟在后头,正捡着石头扔他。他们不叫骂,也不乱嚷,只一味寻石块掷过来,拳头扬得高高的,一张张小脸憋足了劲。那场面闯进许双明眼里,蓦地激起一股恨意。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石头便砸回去。
许双明个子高,劲力更远胜于稚童,甫一反击便占了上风。眼见他越逼越近,那些孩子一窝蜂散开,剩个最小的扑摔在地,抱紧脑袋缩起来。许双明逼近前,举起石子。那孩子缩作一团,身子抖如筛糠。
高举的手滞在半空,许双明俯视那幼小的身躯,竟发起了抖。
地上的孩子觉不出痛,小心翼翼露出眼睛。见敌人举着石头不动,他赶紧爬起身,一溜烟逃开。
步响慌乱远去,高处传来野雀的鸣啼。许双明垂下手,靠进墙边的阴影里,跌坐下来。
一对靴尖移进视野。他许久才抬起头,看那高大的身影立在跟前,面具上金纹微微闪烁。
“……子仁让你来的?”
吴克元摇首。
“去鲁大夫墓前拜祭了一趟。”他说。
许双明低垂眼帘,发现那块石头还虚握手中。
“我听闻……火烧到镇上那夜,你也在学舍。”
“是。”上方沙哑的声音回答,“子仁托我去抢救病人。”
石头的尖角陷进掌肉,许双明低声道:“鲁老爹也在那里。”
“是。”吴克元声色平静,“镇里的大夫都在学堂,一同照看染疫的平民。”
这是一早便知道的。许双明茫然前看。
“有几个大夫?”他问出口,“当时……那里有几个大夫?”
“十六个。”
“十六个。”许双明重复,“那为何……”
他停住,自己也记不起要说什么。
“学舍原只能容纳五十个病人,却因镇上无处安置,挤住了上百平民。重症轻症皆在一处,便桶堆满偏舍,多日未得通风。”面前的人影开了口,“火起时,偏舍爆炸,病人相互踩踏,许多人未及逃出来。鲁大夫本在印府,为救病人才回去学堂。我赶到的时候,他被一块梁木压住,身上已着火。虽抢了出来,却早断了气。”
许双明背靠冷墙,两眼向着前方,定定地出神。
“他……他长什么样子?”他又问。
“六十出头的年纪,身长约六尺,左脚有些跛。”
“跛脚?”
“是。听闻是沙场上留下的旧伤。”吴克元顿了下,“大约也是因腿脚不便,他才未能逃出火场。”
后半句话掠过耳边,许双明肘弯一动,握紧手里的石块。
“所以……是因为那处旧伤。”
面具下的声音默了片刻。
“是。”
“是因为……因为那些便桶。”许双明道,“是因为官府安置不当。”
“是。”
许双明痴坐墙边,手中石块掉落出去。
“……为什么?”他问。
这一回吴克元没有回答。
西山青翠的影子混茫起来。
许双明蜷起双腿,将泪湿的脸埋向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