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双明伸过手,摸到一截冰凉的金属。想见那是何物,他指尖一缩。
“外头可是出什么事了?”他问。
“无事,以备不虞罢。”李明念道。
她语气不改,难辨真假。许双明捺住惊疑,将那匕首收入袖里,还要再问,却听地道深处响起轻唤:“李明念,李明念——”
许双明顿住口,听见丁又丰焦急的声音:“我娘如何了?还有阿香,阿香还好吗?”
“还有我爹娘——我爹娘怎么样了?”另一道话音紧紧接上。
“还有我弟弟……”
几个声音争先恐后凑到窗边,却未得一字回应。
有履响经过地道入口,一方光亮闪过阶底。许双明望出栅窗,前方空空荡荡,已无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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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候,穹隆间积云抹月,印家府门紧闭,内院廊灯不灭。
东角门一侧的耳房里,掌厨猛地坐起身,盲盲然西顾,望得窗纸外一片漆黑。“甚么动静?”他满头冷汗,极力张眼瞪看。帮厨与他同歇一屋,教这话音惊醒,也迷迷瞪瞪爬起身来:“甚么?甚么东西?”
那掌厨也不答话,一双蛇眼还钉着西窗,摸出枕下钥匙便掀被下床。
东院住的大多是府中长工,入夜后自来少有烛光,惟月洞门框住点点廊灯,摇摆树影之间。掌厨未及点灯,寻到改作仓库的正屋,依稀见门根下铺着草席,看门的家奴缩作一团,尚自在席间打着细鼾。“起开!”一脚踢开那贱奴,掌厨捉住门铜锁,摸黑将钥匙扎入锁孔。
门扇砰地打开,屋内四角昏黑,几星蓝光闪动半空,飘向正墙高处窄长的天窗。掌厨急定睛而看,但见窗光昏淡,云层里现出一痕浑浊银月,那蓝星却再无影踪。
脚下烛光一闪,长影疾移。是帮厨打着灯跟过来。
“进贼了?”他半只脚跨进门槛。
掌厨还伸着脖子,一把抢过灯笼举高。“你方才可瞧见打火虫了?”他直望窗前寻看,“还是闪的蓝光。”
“这样冷的天,那里有甚么打火虫?”帮厨环顾屋中,“东西没少罢?”
眼见窗边无甚可疑,掌厨提灯检看四周。粮袋堆放齐整,酱缸和吊挂的熏肉似也未曾移动。“瞧着是没有。”他咕哝,转头又朝向门外,见那看门的家奴蜷伏门前,抖着身不敢抬头。掌厨走上前,踢翻那贱奴斥问:“听见甚么动静没有?”
那家奴连滚带爬挣起来。
“没、没有……”他答。
帮厨缩在避风处道:“怕是你发梦呢,外头尽是官兵,这时节哪能进贼。”廊下风向一变,他一阵哆嗦,“莫瞧了,明儿一早还要上街采买,赶紧睡罢。”说着便裹紧外衫,贴墙根溜回耳房。
朔风刺骨,掌厨也禁不住冻,只得退出仓库,重插上斗大的铜锁,再一掌刮过那贱奴脑壳。“老实些!”掌厨叱道,“要是逮着你偷鸡摸狗,看不打死你!”
地上人喏喏连声,恨不能脑袋栽进地里。
院墙后方荒草折腰,野地如梳。
北山林海翻涌,峦头墩台残垣呼啸。五条人影杂在近旁林丛中,各个披蓑戴笠,衣缝间隐约露一截剑柄。四面树响嘈嘈,一团黑影似叶飘落,金属轻微的撞响现在那五人身后。他几个闻声回头,不待领头的席韧出声,虞亦鸿已先一步开腔:“怎的这样慢?”他口气不快,“又要差使人,又要叫人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求着你去呢。”
李明念扣上斗笠,手中褡膊往腰里一系。
“解个手还要紧着你的时辰么?”
未料她这般不知羞臊,虞亦鸿一窘,硬起头皮还口:“懒人才屎尿多,你个练家子,哪来这么多名堂!”他上下打量她,“你身上那东西呢?”
对方自帽檐下乜过来:“甚么东西?”
“便是你头先揣怀里的。”虞亦鸿没好气道,“扑棱扑棱响,比你脚步声还吵。怎的解个手倒安静了?”
“你耳力倒好,竟还听得见我的脚步。”
虞亦鸿愈加羞恼:“问你话,休要打岔!”
李明念喉间一哼。
“我耳力不如某人,自不知甚么扑棱物什。”
“胡说!我分明听见——”
“阿鸿。”一旁席韧忽然启声,话音冷肃。“师兄你不知道!”虞亦鸿却不肯罢休,“方才我最先到的,在山涧那儿便瞧见她鬼鬼祟祟,身上还——”
“好了。”席韧再次打断,深看李明念一眼,“已耽搁许多时候了,快走罢。”
目光擦过他眼前,对方扶稳腰侧双刀,回身向北。
“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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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初日,步廊县大雪纷飞,群山色寒。
印府饭厅日始便生起炭火,待到早点上桌,室内已温暖如春。印家三口围坐桌旁,上首的印柄瑜夹起一只小笼包,忽听院中履声疾疾,厚重的棉布门帘一掀,雪花便卷着一道急喊闯将进来:“祸事了——祸事了!”
屋内众人抬脸,只看管事跌入门内,脚在槛上一绊,险些倒栽下地。印柄瑜面色一变,手中金箸拍上桌面:“慌甚么!”
那管事打个趔趄,身子教摆动的门帘一拍,扑通跪倒桌前。“老、老爷!”他舌头打结,“府里发瘟了!镇上……镇上也发瘟了!”
印夫人白了脸,印氏父子霍地立起身。
“怎么回事!从头说!”
“是,是……”那管事强吞一口唾沫,“前日里掌厨上灶便有些头昏倒胃,小人问过缘故,他只推说是着了风。为着镇南有瘟,小人不敢疏漏,当日即令他回家将养,饭食也倒了重烧,又连日遣人去他家探视。今晨那探病的小厮来报,说掌厨已烧了一夜,急请大夫去瞧,才知是惹了瘟。”
发根里汗水涟涟,管事擦去颚下汗珠,埋低头脸。
“争奈前几日尚未显症,掌厨还曾上街采买——小人差人去菜市档口查问,那一家已病了……着大夫去瞧,却也是瘟病。”他鼻尖向地道,“那档口每日卖鱼,来往乡人少说也有百八十个……小人见势不好,便、便急来禀报。”
“府中情形如何?”印夫人紧问。
“两院庖房已尽关闭,艾叶和苍术是早备下的,现已着各院起炉焚烧。近几日与掌厨照面过的门房、下人,还有庖房一应人等,皆已拘在东偏院。”那管事慌忙答话,“只是,只是那地方也关不得这许多人,还要请老爷夫人发落……”
印博汶当即开口:“现下有多少人显症?”
“拘在东偏院便有四十七个。当中倒胃发热的……不下十人。”
银匙哐当摔进汤碗,印夫人手扶额角,身子向后倒去。两旁的女使忙不迭扶住,乱作一团。
印柄瑜还立于桌前,见状只冷脸启唇:“扶夫人去厢房歇息,再找个医士过来。”待一帮女使簇拥着印夫人离开,他才唤来门外当值的干办:“传我的令,让郑百户先封了街市,再去各街张告,令全镇乡人禁足三日。”
吩咐已毕,印柄瑜又转看地上管事:“去叫陈千户。”
“是。”管事唱喏,揾干满脸冷汗,悄抬眼角,“那……那些下人?”
“角院里不是还关了几个?”印柄瑜道,“东偏院容不下,便分一半过去。”
那管事专等这一句安排,闻言即低声禀报:“那个姓郁的平民……也还关在角院呢。”
“那便放回去,令他一家不得出户。”印柄瑜面无表情,“也省得你白吃那郁老板几回茶,倒还不起人情。”
地上人忙顺下眼,扑地叩首道:“小人不敢!”
桌旁的印博汶却侧身向父:“父亲,角院那几个已关了近整月而未显症,若再与新染病的关在一处,只怕不妥。”
“尽是些贱奴,难不成还要再给他们腾个院子!”印柄瑜烦不胜烦,“全关到一处去!”
“是!”地上管事再不敢耽搁,爬起身便倒退出门。
屋里顿时静下来,余下印博汶干立在旁,默看门帘摆荡。印柄瑜瞧他一眼。
“上回那个偏院闹事的下人,也关在那里?”
少年低下双目。
“是。”
“为何没有处置?”印柄瑜眼缝一眯,“又是碍着他杨青卓的面子?”
印博汶凝思少刻,终于叉手躬身。“父亲,孩儿以为……那娄家祯确是目无尊卑,胆大包天。但他不惜性命力保张家,也算贱不失义,倒比那等忘恩负义、利令智昏之辈强上一些。”
“荒唐!”印柄瑜怒叱,“虎毒且不食子,狗急也跳高墙!南荧贱奴自来顽劣怠惰,积习难改,何来的贱不失义!”
那少年只将脸俯得更低。“本镇贱奴或者不同。”他道,“娄家祯并非家生奴才,亦曾在学堂读书,虽一向偷奸耍滑,却也得师长言传身教。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常年耳濡目染,他不定已开化几分。”
“我看你是让那杨青卓搅坏了脑子!”印柄瑜声高震瓦,“贱奴便是贱奴,开化又如何,不开化又如何?他们这一世便是牲畜的贱命!鹦鹉学舌也不过为逗笑,甚么识字读书,于这等贱命有何用处!竟还论起开化与否,难道要教他们各个开化,再举那锄头反了不成!”
心头猛然一震,印博汶揽蔽膝跪地。
“……父亲教训的是。”
见少年似有醒悟,印柄瑜厉色稍敛。“为父知你尊师重道,但凡事要适可而止,莫教杨青卓那些妖言塞了脑子。”他语重心长,“当年他要在镇上开学堂,我便疑他别有居心。若非从前他在皇城势大,世家高门的子弟争相要拜他为师,为父也不愿你当这等城狐社鼠的门生,与那些个贱奴同窗共读。”
言及于此,印柄瑜扶起儿子,轻拍他手臂。“这些年你也瞧见了,他杨青卓历来行为不端,专与那些蛮人沆瀣一气,哄得你这身份的学生也晕头晕脑,还惦记起贱奴开化来。倘放任他妖言惑众,再过两年岂不翻了天去?”
印博汶默上心头。
“杨夫子到底是大贞子民,应当不至如此。”
印柄瑜却松开他臂膀,将手一挥。“好了,此事不必再议,你醒着神便是。”他走出桌前,“疫灾势急,先换上官服,一道去镇衙罢。”
话音甫落,一阵冷风打着旋刮过,竟是那管事去而复返,慌慌张张扑进门帘里来。“老爷——”他膝盖撞上砖地,一张方脸白似土色,“小人才出府门便撞见陈千户……他说,他说——”
门帘又是一掀,陈千户疾步入内。武卒皆须终日披挂,他一身铁甲透着寒气,高大的身躯往门边一站,一颗斗大红缨甩在脑后,肩盔上尽沾雪花。
不顾一屋子愕然目光,陈千户铁着脸冲印柄瑜作揖:“大人。”
印柄瑜眉头紧皱,负手立定:“有甚么要紧事?”
地上管事噤若寒蝉,只那陈千户略抬起头,眼皮却垂下一半。“军所那边传信,这几日已有十三个军士病倒。”他道,“军医诊过脉,说是瘟病。”
身躯蓦地一晃,印柄瑜怒目急睁。
“武卒尽皆内修,怎可能染上瘟病!”
“几乎尽是新兵,还未及内修。”陈千户低头回答,“另有几个根基薄弱的……也在其中。”
印柄瑜跌回凳上,脸色煞白。近旁的印博汶定神急问:“军所已封闭多日,这些人又未曾上山,如何会染病?”
陈千户瞥一眼那白脸的上官。
“此事卑职也还在令人详查,暂无头绪。”
凳上的印柄瑜却回了神,眼刀飞扎向他。
“莫不是你那几个乐妓——”
“那几个至今未显症,不会是她们惹的病害。”陈千户立即打断。
印柄瑜抓起手边物件一摔,盛着热粥的青釉瓷碗霎时砸得粉碎。“武卒吃住练兵一向在军所,近日外来的只有那几个私奴!不是她们惹的病害,还能是谁!”他咆哮道,“一早便告诫过你,大丈夫不可贪恋女色,何况是那等南荧贱妓!你一个世袭军官,终日与母狗厮混,与禽兽何异!”
汤水飞溅上手背,那管事瑟缩一下,只盼能钻进砖缝,紧伏在地间不敢躲闪。
当着晚辈和下人挨训,陈千户那张铁脸涨得通红。“大人未免言过其实了!”他山高的健躯挺在门前,“军所将士太半还未成家,又兼去年以来军饷便未按时发放,卑职从私账上出银子买这一班乐妓回来,还不是为安抚军心?况且此次瘟疫最早发于镇南,若非大人让那些个病奴瞒在眼皮子底下,又何至于白烧了一年收成,连军饷也发不下来!”
说罢,陈千户重重一哼。
“真要追究,也是大人失察之责!如何怪得到卑职和几个乐女身上!”
这一通强辩始料未及,印柄瑜愕在那里,唇角紧得发颤。
“你这是要将失职之罪也尽推给本官?”
陈千户长颈一绷:“那便要看大人是何意!”
瞄见父亲气得双眼见白,印博汶急上前一步,支住印柄瑜后背道:“二位大人,眼下恐怕不是争执之时。武卒染疫,依律要封闭军所。然而镇上疫灾势急,粮米又不足,加之镇南形势未定,正值人手短缺,急需军所补足的时候。”少年话音稍顿,“毕竟是疫灾,府兵未曾内修,定然人人自危。若镇上有异动,仅凭如今围守镇南的武卒怕是镇压不住。”
几句提醒正指眼下关节,陈千户听了强压怒气。“金家不是许了官府两万石粮米么?”他睖向凳上人,“一万石补与县里,余下一万石想必便是大人提备不虞了。”
印博汶目向父亲,却见印柄瑜以手支额,满面厌烦。
“金家措置粮米,是分批运回镇上。”印博汶只好开口,“至今还不足一万石。”
“那便催他们赶紧办!”陈千户高声道。
“限次未尽,催也无用。”印柄瑜开言,“只得先将疫情上报,向县里借粮了。”
他撤开额前的手,虚搭在桌沿。“博汶,禁足之后的事宜你来调令。我与陈千户还要商议借粮之事,你先去镇衙罢。”
眼觑父亲神色已复平常,印博汶颔首:“是。”
那地上的管事也慌爬起身,一同告退。
屋内仅剩两道人息。印柄瑜并指按揉额角,与那陈千户相对桌旁,无人开腔。门帘外风旋雪啸,印柄瑜睁开眼,望向脚下粥渍。两片青釉碎瓷还躺在污浊的粥水里,残角尖锐。“镇里若真乱起来,本官和军中尽脱不了干系。”他冷道,“呈报该如何写,陈千户心中应当有数。”
紧咬的牙根动了动,陈千户捺下余怒,将头一低。
“卑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