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秋收盛宴,阳陵城内张灯结彩,万家灯火彻夜长明。
祭天的仪仗寅时三刻出皇城,为一睹天颜,百姓大多鼓乐笙箫,通宵达旦。倒是都城百官翌日天不亮便要起早赴宴,达官贵人的府邸这夜竟不比民间热闹。李明念蹲在屋脊那列吻兽之间,以手托脸,冷眼瞧将军府下人们忙里忙外,乏味得直打呵欠。一墙之外的夜市熙来攘往,有孩童奔跑嬉闹,手里抓糖葫芦和铜板,脑门上戴一枚凶神恶煞的青龙面具。惟有这样的夜晚,那些拖着脚镣的奴隶才不会被成群驱赶出来。
练武场的吆喝声总算散开。军士们宴饮方兴,脚步乱糟糟拥着将领而去,没有一两个时辰怕是不能尽兴。看一眼底下空落落的院子,李明念实在没趣,轻身纵至西面的屋顶,不再往前靠近。西风冷冽,圆月当空。她眼力好,这么站在高处遥遥望着,也能瞧见周子仁住的院子。
自上回与这小儿争辩以来,李明念已好些天没近过他的小院。眼下回想当日情状,她仍然百思莫解:明明周子仁说的她一句不认,那日却不知何故心虚而逃,丢尽了自己的脸。
难道她当真也为那古柏而自疚?李明念心存疑念,右手不觉抚弄腰间刀柄。
时辰尚早,西院主屋的门吱呀打开,是周子仁又领了那幼犬到院中小坐。李明念回神,为免教他察觉,便谨慎伏低了身子。与前几日不同,周子仁这会儿抱着一株人高的树苗,正避开跟在他脚边打转的幼犬,摇摇晃晃走向院角。移走古木留下的深坑早被填平,角落里只余一片松软新土,有刚掘的浅洼隐约可见。他好容易搬树苗到墙边,蹲下身小歇一会,才捧起松泥填埋树根。
这是要再栽一棵香柏?
见周子仁那瘦小的身影很是辛苦,李明念正欲上前,忽觉他身前竟现出一团光亮。她略一顿身,想要再瞧清楚些,却冷不防听背后有人道:“丫头观察小子这么多天,也玩儿够了罢?”
李明念一惊,手底长刀刺啦一声出鞘,猛一回身便借力横斩,直劈向来人下盘。她反应极快,对方更是有备而来,稍一侧身已将凌厉刀光避开。见对方手无寸铁,李明念疾攻进逼,猱身起刀毫不留情,招招往敌手命门去,却总教他轻易闪避。拆了数招,她心知与对手功力悬殊,月下定睛一看,这人宽肩窄腰身形魁梧,铁面剑眉目若朗星,竟是昭武将军周廷晋。她横刀急收,原要后退赔礼,却见周廷晋顺势猱进,突然发掌一推,劲风直擦她面颊而过。“就这点功夫?”周廷晋语气含笑,“听闻你天资不错,我还以为有些看头。”
正为他掌力暗自心惊,李明念闻言冷哼,凌空后翻与他拉开距离,足下发劲,纵身挺刀逼近。玄盾阁十八长老虽功法各异,但攻守行走无一不看重一个“隐”字,李明念未得真传,却勤修内功从无懈怠,在堆满瓦片的檐顶奔跑亦未见声响,出招轻捷狠绝,形同鬼魅。然而周廷晋听风辨向,脑后似也长了眼睛,左足据地未移,只右脚轻划回身,从容避其刀刃。李明念一击不中,反手又挥刀疾削他下腰,但见他单手一格,身若游龙一转,掌心已直拍向她面门。这一掌来势汹汹,李明念扭身趋避,手中快刀愈逼愈急,哪知周廷晋有意试探她功力,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她见近身不得,忽刀锋下转斜扫檐面,掀起数粒瓦片冲周廷晋散射而去,刀尖紧随其后。“不差!”周廷晋笑道,振袖一揽即将瓦砾尽收,借势旋肩相避,右掌朝她胸口摧推。眼见急招当胸而来,李明念单足点地欲抽身躲开,却被他脚下一绊,又见铁掌一反,横劈她握刀的手腕。右腕顷刻一麻,她来不及运动左手,长刀已脱手飞落。
没了兵器,胜负不辩自明。李明念抓着手腕退开,方觉自己吐息乱成一团,而周廷晋气定神闲,足边尘土隐隐冲开一圈,竟是半点未踏出一步的范围。她心服口服,抱拳俯首道:“周世伯。”“底子不错,看来平日还算刻苦。可惜路数乱七八糟,白费了你的内功。”周廷晋抖落袖管里的瓦片,又踢起脚边长刀抛给她,“方才你使的那是什么刀法?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李明念呼哧喘气,收刀回鞘,把脸一别。
“我阿爹不教我。”
“他不教你?为何?”
“因为我不是男人。”否则怎么教李景峰捡了便宜?
周廷晋一脸了悟。也不知想到什么,他脸色忽沉,心不在焉道:“那便是他不对了,女人厉害起来也是很可怕的。”“那是自然。”李明念毫不客气,眼前浮现出父亲那位女影卫的身影。她一早便有耳闻,知道夏竹音的刀法身手更在许长荣之上。
对面周廷晋凝神打量她,忽然笑道:“既是他不对,回头我便替你骂他。”
“当真?”李明念狐疑道。
“我昭武将军一向一言九鼎。”
她面上并无喜色,只略略一想便揭穿道:“不对。你若骂他,他便知道我说他坏话了。”
周廷晋听罢大笑:“丫头倒不傻。不想我跟你爹告状,便答应我一事如何?”
果然没安好心。李明念心念一动,作出不甘情态,撇开脸道:“你且先说何事。”
一掀蔽膝席地而坐,周廷晋拍一拍身侧的位子,见李明念不为所动,才开门见山道:“明日宫中秋收宴,你随我去一趟皇宫。”
“想要我替你看儿子?”
“那不能啊!”周廷晋理直气壮,“皇宫那吃人的虎狼窝,我可不会让我儿子进去。”
“那为何让我跟你一道去?”
“这不是看你在府里待得无聊,带你去皇宫长见识吗?”他笑得刁滑,“我与你爹刎颈之交,自然要替他照看你。”
李明念却道:“不去!”既是虎狼窝,她为何要去?
周廷晋虎起脸:“不去我便跟你爹告状了!”
“随你!”反正他早不是第一天听人告状。
方才还一副怕他告状的模样,竟是诈他的?周廷晋回味过来,摸着下巴暗忖,眯眼一笑道:“丫头不怕我告状是吧?那咱们来算算那株古木的账?”李明念身形一僵,自眼角瞄他一眼,若无其事道:“什么古木?我不知道。”
“丫头,别忘了这是周府。”周廷晋以手扶膝,老神在在,“你成天在我家院子飞来飞去,我睁只眼闭只眼,绝非不知。那棵老树的事我儿子不计较,可你害他大病一场的账我还记着呢。”他忽然拊掌,作恍悟状,“啊,还有你们住的那院子。屋顶上的吻兽角,也是你给掰断的罢?”
周子仁之事本是她理亏,现下要追究,李明念自己担着便是。可一听“吻兽角”三字,她悚然一惊:将军府屋脊吻兽成百,他昭武将军腰缠万贯,怎地连哪头石兽缺了个角都知道?周廷晋眼瞧她脸上神色,又捡一粒她掀下的瓦片掂了掂,笑问:“如何?去不去?”
她攒的银子还不够她置备暗器,那里赔得起甚么石雕吻兽?
李明念一咬牙,恨恨道:“去便去。”
于是几个时辰后,将军府马车铿铿锵锵驶向皇城,车舆内生生多了一人。周廷晋不喜奢华,车驾进出皇宫却自有形制,轝厢沉重平稳,里里外外装饰繁复,遮帘绣纹的针脚也是密密金线。李明念从未乘过马车,自上车起便坐立不安,身子紧挨窗格,时不时向外窥探。皇室仪仗已朝京郊排开,阳陵城内外万人空巷,便是这样华贵的车驾亦无人细看。她贴在窗畔,只瞧灯火中人山人海,有小儿骑坐大人肩头欢叫,手舞足蹈去捞飘飘彩绸,好不热闹。直到有目光擦过她颊上刺字,李明念才迟迟收回视线。“你这马车跑得还不如我快。”她忍不住道,“我就不能在外头跟着么?”
“丫头这脑壳怕是给驴踢了,坐个马车还挑三拣四。”周廷晋从袖袋里掏出一物扔向她,“收好了,这东西可不能弄丢。宫内高手不比你们玄盾阁少,有这腰牌他们便知你是周府的人,也不至随便将你抓了去。”
李明念接住一看,不过一块小小木牌,正反两面都刻着“周”字,掂在手里竟也有些分量。
“那些达官贵人,当真都武功高强?”她怀疑道。
“也不尽然。”周廷晋掸一掸朝服袖摆,“但是身上没些功夫,在我们大贞可当不上官。即便是皇亲贵戚,没有武功自也没有实权,顶多富裕无虞罢了。”
“那皇宫里最强的可是大贞皇帝?”
“陛下确是武艺超群,但要论最强吗……”他深笑,望向她手中腰牌,“你只管戴上这腰牌,定没人敢欺负你。”
他一个臣子,武功竟比皇帝还要高强?李明念将信将疑。她知道父亲与周廷晋乃至交,却总以为二人武力相当。可若父亲也能胜过大贞皇帝,那他们南荧族人又凭何为奴为婢?她沉下脸,懊憹道:“你这么厉害,为何不教周子仁习武?”
周廷晋不以为意:“小子要是能学,我一早便教他了。”
“有什么不能学的?”李明念道,“爹娘不让我学,我还不是学上了。”
“听你这口气,倒好像很看不上我儿子。”
李明念环臂抱刀,沉吟片晌。人界五族无不崇尚武力,如银杏那般的平民丫头也梦想披坚执锐,不似周子仁弱不禁风,莫说出人头地,连自保都难。将门之子如此软弱,将来如何立足?当真只靠他们玄盾阁影卫护着?思及此,她不露声色,口里只道:“他是男孩,又有你这样能耐的爹,不习武便是暴殄天物。”
“吾儿本不爱打打杀杀,也无甚可惜。”周廷晋道,“你爹那样的高手便是自小习武,可你见他笑过几次?”
“不一样。”李明念断然道,“我们玄盾阁门人习武是为了脱去贱籍,且非人人机会均等。有门路的物色契主,没门路的让契主物色。若碰上你儿子这样不懂武功又年幼的契主,影卫便一辈子都熬不出头。哪怕是我阿爹……”她声音低下去,随即脸上一亮,好似想到什么要紧的,抬头问道:“对了,周将军,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阿爹的?”
头一回听她恭敬叫一声“周将军”,周廷晋朝她深深瞧上一眼。
“你爹是先皇的影卫,当年我刚从军便是在先皇麾下,自然就认识了。”
“那你可知道阿爹没能脱去贱籍的原因?”李明念急急问道,“大贞上一个皇帝是病逝的罢?那阿爹作为影卫职责已尽,本该应安排从军,立一小小军功即可脱去贱籍。为何最后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