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其他生灵的区别在于人性,自此而诞生出错综复杂的情感能力,和那个被野望支配的男人在一起的话,会很辛苦的,无论是作为家人还是朋友。
所以,明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这一代的六眼…为人们祓除诅咒,保护人类的咒术师,和存在即能散布诅咒的鬼,他们应该是对立关系才对。
在羂索身边长大的赤筑月景从对方的只言片语和没有销毁的记录里知道了不少东西,他远比自己的兄弟姐妹们知道更多关于继国十真,或者说摩罗诞生的“真相”,也知道虎杖悠真的出生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那是从在母胎里,就以母亲的脏腑和他人血肉为养分,在他人的算计下,最后诞生出来的“恶”。
——爱情和爱人,永远不会是那个男人的最优先选择。
赤筑月景一开始便悲观的否定了五条悟能够阻止虎杖悠真的可能。
——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是不会让别人试图干涉他想做的事情的。
“我不是被他们期望的孩子,那个男人只是履行约定和那个女人生下我,而那个女人也只是利用我的身体和我的后代,来完成一些…糟糕的事情。” 早早病逝的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浮现苦涩,“母亲大人只是因为那个男人而让身为侧室的安宅夫人抚养我;而那些跟在我身边的人,也只是因为那个男人……”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因为对狮子来说,最重要的是被他们所认可的同伴,在同伴的存亡面前,子女和领地都不值一提。”鹭蹲下身子,从赤筑月景的花篮里拿出一把铁剪子,咔嚓咔嚓地慢条斯理的修剪起山茶花的花枝,“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就像那个晚上,他把我们一个个分开送走,只留下强烈要求留下的母亲大人和那几个叔叔伯伯们一样。”
赤筑月景看着自己的弟弟将他心爱的山茶花树剪得坑坑洼洼,像是被饿极了的野猪被糟蹋过了的模样。他用力地抿着嘴唇,心有不满,又不敢阻止——那位他向来有些惧怕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正盯着他瞧呢。
“狮子?”赤筑月景还以为他的兄弟会用蛇之类的冷血生物来形容他们的父亲。
“雄狮想要在失去族群后独自求生,就要像蛇一样狡猾残忍,才能独自活下来。”
“但即使是冰冷的蛇,对于没有独立能力的子嗣,也会保有一丝护崽的天性(注3)。
这就是他们的父亲啊。
原来他们的人生就是一场荒诞的剧目。
迎着那双盛满与外表不相符的风霜的眼睛,赤筑月景一时之间没了言语。
他突然想到元服礼的战场上,那条出现在外海的巨大海蛇。夕阳的光洒落在那身雾蓝色的狰狞鳞甲上,伴随着白烟和嘶嘶声烙烫出坑坑洼洼的洞。巨蛇摆动那有着暗红色花纹的长尾,掀翻了与他敌对的三好一族的水军的船只。宛如猫戏老鼠般,巨蛇故意在落水的士兵身边制造出巨大的海漩涡,看着他们惊惶失措的试图逃离到绝望的被卷入海底,化作祂的食物。
赤筑月景那时候只当他们交战的动静,惊动了这条栖息在海底的龙蛇,却未曾想过这位南海道的守护神有朝一日会离开惯常活动的南海道范围,出现在接近远洲滩的海域。
原来是他啊。
即使如此…那又如何?他们都已经是逝去的人了,死者没有资格对生者指手画脚,更没有那个资格去说谁原谅谁,谁又去体谅谁之类的话。遗憾之所以是遗憾,只能是人们生前的愿望和事业未能达成,怨恨等情感未能终结,到了濒死之际自身回首过去,对这一切未竟之业滋生出的无尽执念。
赤筑月景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滑稽表情。
难道他还要感谢那个女人给自己这个机会再见到那个导致继国一族后人遭受横死的诅咒的男人吗?
他不会,也不可能会。
“……”
“我不会原谅他,那种人也不值得原谅。”
“啊?是这样吗?”
赤筑月景也不可能因为鹭的三言两语就此释怀。这不仅是出于赤筑月景自身的遭遇,更多是那些因为祖上出了两个变鬼的祖先,而被牵连到无辜族人——他们这些磕磕绊绊活下来的人,最后竟只有鹭一人的女系后代传承至今。
——如果放任那个男人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想必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又会重复当年的命运吧。
因为那个男人从来不会考虑到自己的恶行,会对他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合格的丈夫、兄长或人子。”
他的父亲啊,冷心冷肺的他看到的只是他们的身份、价值和能力,将所有人当作取悦他、填补他内心空洞的乐子。那个男人就像一只偷他人羽毛黏在自己身上的乌鸦,用绚丽的羽毛饰演出虚假的美丽,那张面孔上的情绪变化,不过是从身边人们那里模仿而来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接近六眼,躲藏在咒术师群体里面究竟想要和那个女人密谋些什么,但是我知道,潜伏在人类里面的他,就像一匹入了羊群的狼。”
赤筑月景不能理解为什么重来一世,虎杖悠真仍然“重蹈覆辙”,变成那种以曾经一心要保护的同类为食的悲哀生物。无论虎杖悠真的理由是为了长生还是变得强大,这都是赤筑月景无法感同身受,无法认同的。
“人命是最为可贵的,他的做法,我无法苟同。”
“你恨他吗?”
“就算我们都恨他,他大概也会无动于衷吧。”赤筑月景松开了手里的花篮,看着花篮里的山茶花纷纷扬扬地掉落,与雪地融为一体,那双相似却充满着生动情绪的橙黄色眼眸深处,闪烁着点点水光,“那种人…他永远认为自己做的选择都是正确的,因为在那条凡人无法行走的崎岖道路上,他走的比谁都坚定。”
“嗯……好像是这样呢。”
即便如此,仍旧拒绝和自己的心魔和解吗……
真是跟他们的父亲大人如出一辙的固执呢,他的兄弟。
鹧鸪峡的对岸正立着一道幽魂一般的深色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祂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抹没有根的朦胧山雾,随时会消散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风里。
「但即便如此,你的内心深处还是在祈求着被我们的父亲看到,想要从他那里获得一丝偏爱和认可吗?」
「还是个孩子呢,我的兄长。」
鹭看着低头逗弄着孩童模样的长兄的赤筑月景几秒,又撇头看向鹧鸪峡的对岸。就是这么一道不算险峻的峡谷,就是这么一条进入枯水期的溪流,将生者和逝者,将父与子,毅然决然的分隔在两个世界。
“你就这么厌恶他吗?”
鹭并没有因为兄长弑父的想法而谴责对方,在他们那个年代父子相残虽说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但无论是父子相残还是兄弟阋墙,都是悲哀的事情。
“我曾经很迷茫我到底是为何而复活的,直到不久前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每个人降生于世,都有着自己的天命。而找到祂的弱点,拥有能够斩杀‘龙蛇’之法的我,大概就是为除去祂这个大祸而复活的。”
只可惜…赤筑月景的身体无法支持他继续下去。
不过,有那个六眼术师站在那个男人那一边,似乎不是容易的事情——在某个瞬间,他感觉到了六眼术师针对他的微弱杀意。
“但是抱有遗憾离开人世,才是我们这些凡人的常态哦。”茉爱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她此时一手搂着一个幼童,大剌剌的坐在露出稀疏几簇枯黄草叶的积雪上,“至于我的话…回首过去,践行自己的信念,为保护家人而死,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啦。”
“可是…”——他们难道就不担心这个世界的人类再次被食人鬼暗中窥伺,不担心那个男人再次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掀起战争或制造灾难吗?
赤筑月景的忧虑被他活得比他长久的两姐弟给看在眼里,这对姐弟对视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微妙的微笑——他们的弟弟(兄长),还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孩子呢。
“是多余的顾虑呢,鹤龟。”
“…什么?”
“你知道吗,人,虽然会因为有重要的人而变得软弱和瞻前顾后,会因此而动摇自己的理想和坚持,但也会因为想要守护重要的人而变得坚强,为了在意的人学会取舍和牺牲自己的利益。”
茉爱看向溪谷的另一边,棕黑色的眼睛盈满着温柔的笑意,她的目光似乎穿过笼罩在山间的浓稠雾气,看到了那个隐藏在雾中的模糊身影。
“我们的父亲,现在已经找到在意的人了哦。”
冬日里的太阳高挂在灰蓝色的天空,它的周围晕开了一圈淡金色的光圈,看似温暖,却只是加快了周围的积雪化去,让这湿冷的山谷显得更加寒冷刺骨。杨柳山今日也很安静,除开了方才他们的谈话声,只剩下了潺潺水声和簌簌冰雪融化的声响。从树枝上掉落的白山茶花被冻的透明,合着被他们踩实了的雪冻成了不太透明的冰,随着冰雪的融化将化作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冬日里。
赤筑月景抓起一把夹杂着花瓣的雪,看着那雪和那花在掌中融化、消失,半晌无言。他学着自己的姐姐,转头看向鹧鸪峡的另一面。
那里空无一人。他只看到一片在山间肆意扩散、特立独行的轻雾。
*
和歌山县和歌山市
“唔…”
“…啊,这下麻烦了。”
全身湿漉漉的五条悟站在泥泞里,他的手握着一把没有刀镡的剑柄,脸上惯常的轻松笑意早已消失无踪。湛蓝的眼睛盯着面前那滩正在快速蒸发、消失的水渍,有些不太开心地鼓了鼓脸颊——他该怎么跟自家那颗护短的橘子精解释自己才刚展开领域,对面的小橘子就“炸”了?
要道歉吗?才不要!明明是那小家伙先出手的!
“啧,连具尸体也没剩下,脾气比小悠真还大诶。”
不到一分钟前,赤筑月景使用了那把封印在他的速秋津里面一次性的招式——「八盐折」,一个通过术式反转,将敌方细胞内的水分瞬间蒸发汽化。
但是这一招也存在着弱点,除了受限于自身剑术水平和使用时必须触碰到对方外,他只能做到将这个术式附着在武器上使用。因此,赤筑月景甚至给自己设下了两个束缚,以只有在面对任何继承了龙蛇之血的目标才可以使用「八盐折」和只能在领域内使用作为交换条件,换取这个术式能够附着在他的刀气上,增加其攻击范围。
——而赤筑月景的「八盐折」在针对摩罗,修炼了水系妖术的妖术师和淤加美族的水属性族人,是最有效的。
五条悟本来不在「八盐折」的作用范围,但虎杖悠真在他身上设下了不可驱散或撤销的血鬼术「胁·高砂」,五条悟从那之后便处于共享虎杖悠真生命力的状态。换言之,五条悟可以被「八盐折」视为可以作用的对象。
然而,在赤筑月景的咒力在激发速秋津里面的「八盐折」那瞬间,五条悟的眼睛已经看透了这一切,及时展开了自己的领域「无量空处」。赤筑月景的领域只坚持了不到1秒,便彻底破碎。随着赤筑月景在领域战的落败,已经发出的「八盐折」不仅失去了绝对命中的能力,还因为术式脱离了领域违反了自己立下的苛刻束缚,导致束缚反噬,赤筑月景被强制抽取了大量生命力作为毁约的代价,这让他本就状态不好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而「无量空处」的必中攻击便成了压垮赤筑月景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死了,死于束缚反噬后的身体崩溃。
嘛,所以罪魁祸首还是他咯?
“也行吧。”
五条悟弯腰,捡起掉落在泥泞里的刀镡,那是一个被原主人刻意雕刻成继国家纹模样的金属刀镡。算上手里的刀柄,这也勉强算是凑齐了赤筑月景的遗物了吧。
五条悟打算交给虎杖悠真。
至于对方会不会因此而对他产生怨恨,五条悟却未曾想过这一点。
大不了再打上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