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7
东京千代田区,将门冢
“‘三界一切贤圣皆云集,请击退一切怨敌。’”
随着阵法的破坏,那些由滔天怨力化作了黑云,盘旋在东京的天空,遮盖了无月的夜空,将深沉的靛蓝给涂抹上浓稠的墨色。黑云在空中蠕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其中孕育着。
几乎失传的禁忌真言同时在东京的七个地方响起,牵引着这晦暗的力量,伴随着从阴云深处传来的鬼哭狼嚎,化作一阵黑烟,猛然从准备好的容器的七窍灌入。
天摇地动,狂风怒吼,沿海的土地被一阵比一阵高的海浪给淹没。种种异象之间,身上画满符咒的小亲王发出凄惨哀鸣,七窍涌出发黑的血液,从全身颤抖到痉挛,到半死不活地抽搐,直到彻底没了动静。
“‘阻止。阻止。阻止。催破。叩拜。’”
噹——
噹——
噹——
远处尚未被损坏的佛寺里的铜钟,无风自动。
有什么东西降临了,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随着将门冢中央的某种东西降临,一个以将门冢为中心的巨大嘱托式帐也如夜幕般在千代田区大手町降下,这个特殊的结界已经彻底封住内部的人逃脱得路线,直到其内出现胜者为止。
“啊——”
“终于,回来了。”
年幼的亲王猛然睁开了那双眼下有着干涸血泪的眼睛,左眼中的瞳孔发生分裂,变为两个暗黄色的蛇瞳。他僵硬地扭动几下脖子,猛然挣开了身上缠着的特制绳索。
撕拉——
编入了束缚咒文的绳索在这个有着重瞳的小亲王面前,就像煮烂的荞麦面一样脆弱,只因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位皇室继承人了,而是结合了武士之神平将门降下的荒魂,辅以从那持续千年的无止境怨力里复生的日本三大怨灵之一,平将门。
那裸露在外的皮肤可见暴起的黑色青筋如蚯蚓般的蠕动,带动着体内的皮肉和骨头,身形不断拔高至二米三,那具身体的外貌也在向平将门生前的模样转变。他的全身散发着如生铁一样漆黑的光,森白尖锐的獠牙从血盆大口里露出,鼻孔向两侧扩展,瞪着一双凶狠的吊梢眼,
“多么令人欢悦的身体呀。”
“您满意就好。”
复成平将门生前的模样。平将门转动头颅,看到了手拿着一把森白太刀,看着他微笑的虎杖悠真。
“是你啊……那个从地狱逃出的小鬼(注1)。”
“哎呀,您这么称呼鄙人,真是受宠若惊啊。”
“但鄙人可不是那种受到惩罚的可怜家伙(注2)。”
他是被关注着吗…是什么开始的事情?前两次召唤分明都是失败的…
那么,他的情报是否已经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给全部知晓?
事情好像变得更有趣了呢,但也就是有难度的狩猎,才会让最后到手的猎物端上桌的时候,那充分运动过的血肉才会分外甜美。
真是期待啊,不知道这位老祖宗被再次首落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呢?只是可惜,他不是第一个品尝这颗成熟的林檎果的人,这么看来那些千年之前那些古人有些惹人厌了。
虎杖悠真的紧紧盯着面前传说中拥有一副刀枪不入铁躯的平将门,眼中兴味越发浓郁了。
回头就把那些被记载在史书里的老东西的后代给攀扯出来,说不定会找到几块有点成色的原石(玩具预备役)呢。
“将门公可真难请呢。”请了三次才成功,如果再失败,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又回到了这个充满哀怨的人世了……”平将门的眼中落下了血泪,他看着自己的青灰色如铁一样坚硬的手掌,表情似哭非哭,“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千年之后重启这等邪术,又要利用我们实现你们的野心吗?”
“野心是为了争斗而服务的。而无论什么身份,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无法避免争斗啊。”
只要活在世界上,就有无法失去、无法割舍或放弃的东西。无论是长远的理想,还是突如其来的灵光一闪;无论是冰冷的权力地位,又或者是真挚的感情。在虎杖悠真看来,只要作为生者存在于世,从出生到死亡都在与外界、与自己的本能欲望在争斗。
虎杖悠真也是如此,他对一切能够取悦自身的事物,都抱着多多益善的贪婪态度。进化和变得更强大让他愉悦,征服和胜利让他愉悦,见证穷途末路之时人性的善与恶让他愉悦,将所有喜爱的人事物置于掌控之下,更是让他愉悦。
虎杖悠真或许会因为短暂的愉悦而停下脚步,暂作歇息,但他不会因此而满足。
他还想要更多的,有资格填充进他内心的奈落之巢的东西。
因为,无论是龙蛇还是鬼,都拥有着一颗如无底洞般贪婪的心。
“不过,更多的理由,是因为这样比较好玩。”
“好玩…”
“是哦,是游戏嘛。”
“游戏…”
“是一个狩猎的游戏,究竟是猎人的猎刀扎入猎物的脖颈,还是猎物将獠牙送入猎人的胸腹,您不想知道吗?真很有意思。”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嗯?”
“播磨的道满。”平将门三颗瞳仁转动,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少年,“如风动树叶,如夕阳西下,如雨后虹现…你与他一般,皆是自然之人。”
“真是温柔的说法,我可不会感谢你。”虎杖悠真轻啧了一声,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摩挲起藏在袖子内的短刃,有些不满对方的评价,“鄙人以为您要说‘兴世王’呢,那可是位大名人。”
“你并不是从花道的切穴里突然蹦出来的无关者(注3)。”
“是吗?真是令人遗憾。”
虎杖悠真挠了挠后腰,随手拔出来一条眼神迷蒙的眼镜王蛇,扔到地上。
——衣服有点紧了,闷得后腰有些痒,里面闷着的东西有些不安分了。
虎杖悠真将身上绛紫色的暗纹羽织随手扔到不知何时已经赶来的氏宗的手里,露出上身无袖的黑色上衣和形似大口袴的深灰九分裤。出于这次是自己的私人行为,他如过去每一次私下行动那样,并没有穿京都校的制服,只是接过属下为他取来的衣服便草草地换上。
尽管虎杖悠真不认为自己将京都校的校友和师长视作同等的存在,但京都校却因自己的就读和东堂葵的存在而在他心中变得有些不一般。因此,向来在大事上深思熟虑的他,很早便将小弟预备役(京都校众人)的存在一起考虑进去。
即使虎杖悠真对人性颇有了解,但他的目标是面前这位千年前便已经达到刀枪不入的人物,没有足够完整的情报之前,虎杖悠真向来默认对方是会赶尽杀绝的类型——这是他对诅咒的刻板印象。
因为推己及人,虎杖悠真也喜欢将失去利用价值的敌人斩草除根。
而这份谨慎,也是一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强行教给他的东西之一。
说起来,总是喊着那家伙的小名,他的全名叫什么来着啊?
那家伙好像从来没有说过呢。
弄得现在连个衣冠冢也无法拥有,供人凭吊。还真是可怜啊。
不过…
「那个连自己魂魄都玩没了的家伙,估计也不需要上坟吧。」
「况且,从那之后,便已经成为我的养分了啊…」
对于刚苏醒的平将门而言,这并非他第一次见到虎杖悠真这类借着有个庞大的“后援团”,死后不入地狱的后人;也并非第一次透过冥冥之中的一丝联系,窥见这位后人所做的事情。但敢于胆大包天地要逆向弑神,毫无理由“正常”理由就要赶着篡夺神权和地位的后人,虎杖悠真还是第一个。
过度的执着只会让人疯狂,招致不幸。
即便是以诅咒姿态现身的平将门,也永远不会懂得这种仅仅只是出于自身未被满足的欲望,或未被填满的空虚,便要不顾一切捅破天的人,一如当年化名兴世王的藤原纯友,一如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虎杖悠真。
“自愿再次变成鬼的小家伙,你想做什么?”
虎杖悠真像是明白了平将门的困惑,却开始答非所问了起来:
“您知道为何鄙人会被贵船明神的荒御灵选中吗?”
“‘此身虽生为人身,却因失了本性,无法为人(注4)。’逃离束缚后,自此解脱出来,回归本性的才是人类。”虎杖悠真说出平将门生前与亦敌亦友的藤原秀乡见面时,面对对方的疑问,说出的回答,“虽然不喜,但这是鄙人所厌恶的天命。”
“天命之形成,在于各方最终的调和。”
“是吗?鄙人可是唯心主义者。”他可是赞同人心即天命的观点啊。
“那只会成为妖怪。”平将门的声音响起,也不知道此时说话的是作为诅咒的他,还是在神明的居所的祂,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遵循天性而失去人性,太可怜了。”
“无论鄙人的意愿为何,玄之又玄的天命都会推动着所有的一切,促使鄙人按照那条路走下去。”
——平将门的故交藤原纯友曾经在两人登临比叡山,相约共同起事,夺取天下的时候,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为何…”平将门的肤色已经完全泛着金属色的光泽,身高也固定了下来,不再拔高了,看来是其荒魂已经彻底接管了那具身体,“你也想灭掉这个国家,再造新都?”
“天下?鄙人可不想要那种东西。”
“于是你拒绝了。”平将门明明站在这里,他的声音却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透着一点空灵的回声,“你本可以与泷子和月都一般,死后升入高天原,而非在出云徘徊、留恋(注5)。”
“鄙人可不想变成你们这种失去躯体的可怜虫。”
在平将门生前的身躯,早就在第一次“复活”之时被施加了咒语的业火给全部焚毁,连一点骨灰也难以找到。这也是虎杖悠真前世两次失败的原因之一,直到现在,在将兴世王的邪术进行多次修改后,这种特殊的降灵术才得以成功强行拉下面前“人”的一丝灵性。
现在已经不是那些秩序混乱的千年前了,而天与地、神明与凡俗的距离,也已经很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