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伊国高野山地区杨柳山,赤筑山城对侧,鹧鸪峡馆
这里是新建的属于继国十真的这一派的居城和统治中心,与军事堡垒赤筑山城只隔着一河谷。
巨大的白猫如果舒展他的四肢,便能够将继国十真彻底的掩埋在他的身体和毛发之下。他像一只有着长毛的大雪豹,将毛发铺在地上,化作一大片春日里不散的积雪。
大猫伸出指爪,拨动着面前刻了平假名和数字的薄木板。
继国十真打算用这个木板和大猫沟通。
——至少他现在知道这只猫叫做「悟」了。
“我该怎么帮悟先生变成人类呢?”继国十真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放在案几上,微笑着看着大猫摆弄面前的小木板,“悟先生知道很多啊。”
“咪呜——”(知道超多哟,包括你会娶很多老婆,还会有小孩诶。)
“喵呜。”(我还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呢。)
但五条悟为了避免再一次被妖怪传送出去,他并没有说出实情。他用猫掌拨动着嵌在木板上的铁环,缓慢圈出一个个平假名字符。
「因为小悟是你唯一的猫嘛。」
「小悠真是小悟未来的伴侣哦。」
“未来的伴侣?哈哈,悟先生真可爱啊。就这么喜欢鄙人吗?”继国十真抓住大猫故意挥过来的尾巴,看着那尾巴环绕着他的小臂,尾巴尖扭来扭去,“唯一的猫啊,那倒是可以啊。”
唯独不会是唯一的伴侣,这个词语太过于沉重和珍贵了,继国十真不认为自己能有这么美好的感情和选择。
“我和借宿在泷稚馆的绿萼已经订婚了,在那孩子正式着裳后会完婚。”继国十真瞄了一眼不知道是谁放在政务下方的女子画像,撇了撇嘴,青涩的眉宇间逐渐聚拢起了不耐烦,“…真是的,催什么啊?而且这些娇娇柔柔,兴趣是绣花管家的小鬼有什么好的,一个能陪玩(打架)的都没有。”继国十真忽略了自己也大不了几岁的事实。
“喵呜——”(就是!那些小女孩只会哭吧!而且除了老子谁会陪你打架嘛。)
「对呀!那些剥夺青少年的青春的烂橘子最可恶了。」
「小悠真还是个14岁的小孩子呢。」
“我15了。”虽然是虚岁…
奇怪,他是从哪里知道「虚岁」这个词的?不是一出生就是1岁了吗?
“伴侣这种东西可望而不可即,还不如讨论下比较易得的同伴…”
“因为,同伴…”
继国十真的脑海里闪现了一片花海,和一段有着回音的对话:
「呐,■■、■■就算我们未来变成老爷爷和老奶奶,我也希望能和现在一样呢。」
「我才不想变成老奶奶啦,■■」女孩有些不开心地说道。
「就算变成老奶奶,■■也是最漂亮的那个哦。」第二个男孩开口了。
「啊,■■哥你好讨厌啊…■■你快看■■哥啦!」女孩撒娇道。
「但是那样一定会很有意思的。」最开始说话的男孩笑着附和了。
「一定是哦。」
山野间的花海和少男少女们的嬉闹声,刹那间被一片黑暗所取代,虚幻的撕扯般剧痛从头颅深处迸发而出,飞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继国十真有种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贯穿后,无形的嗜血野兽从他的脚趾开始撕咬着他的身躯。
这突如其来的、绵延不绝的剧痛冲击着继国十真全身的神经,与这剧痛伴随而来的是一帧帧血红色的画面闪烁和一张张奇怪的面具在他面前飘荡。最后,这些画面一个个暗了下去,一个幽深的暗巷浮现在继国十真面前。
暗巷里除了有着腐烂垃圾和老鼠死尸的臭味之外,更是散发着一股浓郁到令人发呛的血腥味。整条暗巷的地面和墙面几乎被暗红的血液和细碎的肉末给涂了个遍,一个顶着被血染红的金发的高大怪物拖着腰后紫色的触手,蹲在地上,手捧着一截有着白袖子的手臂,大口啃食着。
咔嚓咔嚓——咕噜——
被怪物活活撕下手臂的青年还活着,但见那没有起伏的胸廓和几乎微不可察的出气量,断裂的脊椎和被掏空的腹腔,不用想。他的双腿因为内部骨头一寸寸地被敲碎成渣,皮肉成了装住骨渣的肉套子,诡异的扭曲在了一起;青年仅剩的左手握着一把断掉的剑,雪白的制服和胸口上挂着的银色逆十字已经被染成了血色。
人死之前,最先消失的是视觉…最后才是听觉。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人…是你?」
「你为什么要来?」
在听觉消散的最后一刻,青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那是个歇斯底里的熟悉男声:
「连你也要抛下我了吗,■■哥?」
在继国十真眼前刚出现幻觉的时候,五条悟变成的大猫正赖在有阳光照射的地面上,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懒洋洋地拨动着跟威加盘(注1)相似的木板。
“喵呜~”(怎么不说话了?纸片人有老子好看吗?)
“……■■。”
五条悟抬起头,苍蓝色的美丽眼睛盯着突然低下头,不知道在念叨着谁的名字的继国十真,警惕的竖起了耳朵。
“嗷!?”(Fu什么?那又是哪个偷腥猫!)
然后他嗅到了空气里越发不对劲的气味。
“咪?”(你怎么了?)
巨大的白猫唰地一下跳起来,蹿到继国十真的面前的案几上,扑到仿佛陷入白日梦魇一样面色发白,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身体不由自主颤抖着继国十真身上,猫掌重重的在继国十真脸上拍打了数下,才将人从梦魇里给浅浅的拉了出来。
继国十真伸手,松松的抱住了面前的大猫,深深的在那丛雪白里呼吸着属于猫的气味。他抬起头,露出一双带着痛苦、悲哀和恨意的眼睛,原本属于继国十真的一丝童真也完全消退而去。
人类疼痛到极致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
那段宛如无根之萍的影像里,「他」被面具人反复虐杀的记忆穿透了他的大脑,动摇着他的灵魂,他所见到的幻影仿佛成为曾经发生过的现实,投射到了继国十真的躯体上,令他浑身上下都在发出超负荷的哀鸣。
青年临死前所遭受的一切,令继国十真身历其境,就仿佛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不,那个倒在地上,被怪物虐杀活吃的青年,就是他…的上一世。
痛,非常痛…这是自他作为继国十真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痛楚,远比他第一次将呼吸法转换为日之呼吸之时,从内到外来的灼烧感来得更加剧烈。
……可以忍耐,也不得不忍耐,没有选择的余地。
怀里看似绵软温热的大猫,那蓬松的毛发下本是坚硬结实一块块肌肉,却在继国十真的怀里松软了下来,像是一团发酵了的柔软面团,温驯的攀附在他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地舔着他脸上的汗水。
继国十真听着大猫身上发出响亮的呼噜声,脸直接埋入那厚厚的被毛里。
“喵呜。”(做噩梦了吗?)
“…嗯。”继国十真发出一点模糊的鼻音,梦里失去双腿和右臂的感觉,让他现在对自己的肢体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无力感,“幻觉…吧。”
“喵呜。”(小时候的青橘子真可爱诶,竟然会做白日梦哦。)
巨大的白猫一用力,将年幼的饲主扑倒在新猎的狼妖毛皮地毯上——继国十真前些天为了练剑,带着香川山吹几人挑了个狼妖的老窝,还顺便掏了极乐鸟的老巢。这些天城主居馆多了不少肉和蛋便是这么来的。
继国十真动了动自己的右手,发现仍在颤抖着,几乎推不开这只比他还高的猫,索性放弃起身,虚虚的抓着大白猫狂吸。
“最乐观的情况,还有12年…不,11年…”继国十真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知道自己死期的感觉,他总觉得这点时间并不够让他完成称霸形势复杂的纪伊国,“继国元月存活的长子今年元服,迎娶汤浅城主的女儿后,接下来便是把小儿子过继给赞岐那边了……继国元月是在赌继国林月不会夭折吗?”
不,或许在赌继国十真也开了斑纹,即将英年早逝,且子嗣不丰甚至年幼早夭,最后继国十真打下的领土只能交由兄弟或过继兄弟的子嗣,来继承他的位置。这也是这个时代常见的操作。
事已至此,继国十真现在也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至于他死后…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人死之后谁管那洪水朝天?
五条悟扒拉着继国十真发红的发尾,蓬松的尾巴用力地甩了甩,心里很不是滋味。
哪有什么11年呢?只剩下8年啦,或许那时候他的虎杖悠真就会回来了。
但是…斑纹从来就不是神明怜悯人类而降下的恩赐,而更像是诅咒,通过压榨了人类体内数十年的生命力和潜能,来换取短短几年的强大力量。
他想起了被封印到御门疆之前,虎杖悠真那飞溅到他脸上的血,灼热的,猩红的,挂在他的眼睫毛上,如蝶翅上的露珠般,颤巍巍地无声落下,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悠真能不能多爱惜自己一点呀?你这样老师会担心的。”
他可是清楚记得在那个异世界里的记录中,知道那个世界的继国十真是如何死去的——即使活到了24岁,仍然和手下遭遇了名为黑死牟的恶鬼,继国十真以自己的身体体腔装满了火药,殉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