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听完不再言语。
“我只最后问你一个问题。”瓦伦汀在脑海中花了两秒选择到底是问他圣印记项链的事还是问他为什么半夜非要去魔法学院的事。
“为什么要把那条项链给她?”
他闭了闭眼,仿佛在压制什么情绪:“那只是条项链。”
瓦伦汀发誓自己花了很大力气才没冷笑出声:“对,那只是条,你参悟基本主义后,自己亲手用黄金律法的力量凝结出的,圣印记项链。”
说完,它眉骨上的肌肉紧紧拧在一起:“我一直是你最信赖的伙伴,告诉我为什么要送给她这个。”
拉达冈眼底少有的浮现出雾一般的迷茫:“……我也不知道。”
“如果她有朝一日背叛黄金律法——”
这是红狼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拉达冈没听完就打断了它:
“我记得我回答过你。”
瓦伦汀的声音没有随之停下:“即便她真的背叛黄金律法了,你也会继续为她破例。”
神祇的心脏猛地跳动一下:“……是吗?”
“你曾告诉我,黄金律法是能掌控一切的存在。”红狼重新望向他握紧护符的手心,“你觉得她也被包含其中吗?”
当然。
拉达冈几乎没作任何犹疑地在脑中给出下意识回应。
影子野兽不会读心术,自顾自打破沉默:“你在和她有关的事上——总是,情绪失控。”瓦伦汀稍微停顿了一下,其实不止是情绪,拉达冈整个行为看上去也很失控。但它还是习惯性地给他找点台阶,这是身为影子野兽的默认职责。
事实上,它觉得自己根本没法理解:它活了这么久,上至化圣雪原下至永恒之城,它的脑子就没处理过这种信息。
足够释放出帚星的智力在这件事上无法为它提供任何帮助:学术问题告诉你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可爱情这东西的抽象程度于它而言丝毫不亚于黄金律法。
完全用不着拿拉达冈跟他率军征战或是执掌政权时期相比,他现在和刚当上律法神祇时都判若两人。
他还记得自己最初甚至会让它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吗?还记得自己刚开始那会儿每次对她威逼利诱是为了让黄金律法不受任何威胁吗?
红狼不想给出自己的看法,它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是身为野兽的敏锐直觉。
“你是想说……”神祇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又自嘲般地弯弯唇角,“我沦陷于她吗?”
红狼一时间也拗上劲儿来:“那你就说,你刚才是不是想去见她?”
拉达冈沉默地垂下眼睫,重又仔仔细细地盯住掌心那枚以诺丽纳的肖像制得的护符。
完美的律法神祇不应存有个人情感,这不是金面具最先发现的——在他决意探索律法,挖掘基本主义原理时,就明白这条规则:
情感是难以掌控且无法稳定不变的存在。
玛莉卡曾看到源源不尽的恩惠赐福,但这份能量并非绝对永恒——她只想从黄金律法与黄金树中探寻生命的永恒,却没想过万事万物皆有平衡的对立面。
能量无法永远单向分发,还需要进行回归。
而这也是让他和玛莉卡真正走向两条道路的起点。
基本主义象征着绝对真理,所以他昔日看到的律法虚像才是那些没有半点弧度的交错菱格网纹。
可惜基本主义也还是没能让他摆脱巨人一族的诅咒。
因为他仍然不够诚心吗?
但他实在无法想象还有谁比自己更加信奉黄金律法。
他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心有不甘的——凭什么?凭什么他做到这种程度依旧只能达到特定意义上的“完美”?如果黄金律法当真完美无缺,凭什么对他的红发却束手无策?巨人一族明明被打败了不是吗?灰灭火焰明明被封印了不是吗?
在看到律法虚像的那天,他跪立于石舞台中央,发誓会不惜一切代价永远守护黄金律法,唯独拒绝将自己的情感全然舍弃。
一如黄金律法给了他一切,却不能消除他的红发诅咒。
视线中,肖像护符上的女人面容沉静,如同她在交界地的那些塑像,目光淡然,平视前方,仿佛永远不会脱轨。
可他却先一步失控了。
长久以来他竭力避免和这个词有所牵扯,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不能接受的一个词汇:还有什么比失去控制更为可怕?他对这个词实在称得上深恶痛绝。
从无名半身到红发英雄再到后来的艾尔登之王与如今的黄金律法神祇,他一步步将自己打造成无可挑剔的完美存在,永远云淡风轻,永远运筹帷幄。
直至她的出现。
若说缘分是由契约真正生效的那刻开始缠绕,那他的心跳为她而鸣恐怕远比这更早。
可他的那颗心究竟是何时正式为她跳动的呢?
或许是夜色寂寥,她的脸在摇曳的烛火后朦胧成一片暖雾。他的视线从手中的律法文书上移开,惊觉自己竟在描摹她皱眉时的睫羽弧度,渴望解读她于轻声叹息中潜藏的秘语。
或许是深秋午后,她策马掠过罗德尔郊外的花田,浅香槟色的长发与丰收的金色融成一片。他站在城墙投下的阴影里,看她的笑声惊起群鸦,而自己的红发在亦风中烧得更艳。
又或许是在关停的竞技场内的,她手持法杖或长剑,与她的骑士们比拼切磋,魔法和战技爆发瞬间所展现出的蓬勃生命力,使他在旁观中恍惚想到,原来所谓规则也能被打破。
或许——
或许他自己都说不清也记不得了。
他爱她的顽劣,爱她的计谋,爱她小心思得逞时露出的狡黠。
当她的手怜惜地抚过他的长发,当她的嘴唇欲语还休地在他身上印下暧昧,当她的话语带着所有人都听得出来的矫揉造作,他还是允许了这些事情的发生。
他和她做尽世间最亲密的事,将她与自己的命运紧密相系。
他当真只是因为一早看穿才默许她的这些言行吗?
拉达冈甚至无法准确回忆起第一次对诺丽纳生出独占欲的具体时间——他只记得当时的想法是,不管她信仰什么,不管她到底会做出什么超出他预想的事,她都必须得是属于他的。
只能属于他。
除了她,又有谁能如此近地聆听到他的灵魂?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爱恨嗔痴,犹如一颗炙热的星辰落入干涸百年的圣杯,将他被律法禁锢的魂灵砸出裂缝。
他渴望着她,这份渴望一度如潮水般汹涌,漫上他的心头,让他几近痴狂。
他想看到她,他想和她说话、想和她拥抱、想和她接吻,他想聆听她的心跳、感受她的体温,他暗自憧憬着能与她一同领略交界地的日升日落、云卷云舒,看黄金树的辉光洒在她的脸上,为她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辉,看落日的余晖将他们并行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连灵魂都融为一体,他想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只要是他能做到的。
拉达冈忽然仰起头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满是他自己都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紧接着,他又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笑自己曾经的固执,也笑命运的捉弄——在某个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瞬间、在某个充满隐晦心动的时刻,不被他所相信的爱情悄然滋生。
许久,他缓缓垂下头,死死盯着掌心的护符,一眨不眨,像是要用目光把这护符看穿。
渐渐地,他的眉头松开了些,眼中的无奈愈发明显,像是接受了什么残酷的现实。
最终,神祇温热的指尖慢慢抚过女人的轮廓,如同在触碰稀世珍宝。
“瓦伦汀……”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丝刚好可以被察觉出的颤抖:
“我感觉我的头发又一次变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