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名漾目睹了所有的一切,他母亲在他眼前合上双眼,而他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他家的那点弱小的自尊和骄傲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可笑,经不住半点磋磨。
经历如此巨大变故的楚名漾在万江学堂是最勤奋好学、最认真刻苦的学生,他很快在学业上面展现出他的天赋,从进入万江学堂的第二年开始,大大小小的考试,他就没有从前三名的榜单中落下过。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嘲笑谢家大小姐谢听晚是下嫁给他,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改口,认为他就算没有同等地位的出身也能匹配的上谢氏嫡长女。
楚名漾表面不动声色,但是心里由低谷慢慢往上走。他在万江书院,身边围绕着一堆同窗,回到谢家给他安排的院子里后,今天有人给他送帕子,明天有人给他送文房四宝,后天有人放的纸鸢落在他的院子里了,一天天的,出现在他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的腰板也就越来越挺直了。
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读书郎,少年的青涩慢慢转为青年的沉稳,容貌如玉,气质凛华,一身浓郁的书卷气,青色或蓝色的长衫穿在他身上,风吹云卷时,同色的轻纱在风中飞舞,他的身姿如谪仙般高雅,连谢氏出身的少年都盖不住他的风采。
谢氏家主,谢听晚的亲生父亲看着他都点头称赞,拍着他的肩膀笑言,明年要与他把酒言欢,因为明年,他家听晚就要及笄,他们的婚约就可以完成了。
楚名漾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似乎,他也很期待的样子。
谢听晚,谢氏家主嫡长女,如果不是家训如此,她进得了深宫当得了皇后,从谢家最尊贵的女子转为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子,她,当之无愧。
可惜三岁那年订给一个的农家子,所有人叹服谢氏的守诺,又人人觉得这谢氏嫡长女亏大了。有多少人在楚名漾面前说他多有福气,就有多少人在谢听晚面前为她叹息,为她这个嫡长女深深不值。
谢听晚无所谓,五岁那年亲母病逝,在病床前,母亲最后的遗言是,不争朝夕,不比高低,接受自己的一切命运,不到最后一刻且知祸福?
她母亲的一生就是如此,云英未嫁时是最乖巧的女儿,嫁入谢氏是最温顺的贤妻,一生从不与人红眼,一生从未有过大声。原本是次子媳妇,一次意外后,长子长媳英年早逝,滔天的富贵落在次子夫妇头上。她用自己一生的谨小慎微成就了他夫君谢氏家主的无上尊容,所有人有口皆碑她是最好的宗妇,哪怕她的夫君在婚后一个月就有了爱妾,但在她生下一个女儿后,才让爱妾孕育,并从此再不进她的院子,只与爱妾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她,就只落得一个家主夫人的尊称。
操劳了一辈子家族事务,中年不到就一身疾病,双十年华没过多久就离开她的女儿。她死后一个月,父亲的爱妾也病逝,一年后,新娶的继夫人长着一张和爱妾一模一样的脸,连爱妾的女儿也毫无芥蒂的抱着新夫人一声声叫着阿娘。
新婚夫妇的洞房花烛夜,谢听晚在祠堂守了一晚,六岁的她对着母亲的牌位问了一句话,“母亲,您的最后一刻,您知道是福是祸了吗?”
只有风声呼啸而过,那个冰冷的牌位无法给予小小的谢听晚任何回答。
六岁以后的谢听晚就只剩下嫡长女这个头衔,父亲有了新夫人,新夫人把早逝爱妾的女儿收到自己名下成为嫡次女。一年后生下嫡长子,三年后又生下嫡次子。父亲对着他与新夫人的两子一女笑得无比欢畅,在院子外面看了许久的谢听晚,默默的独自离去。在母亲去世前,父亲就不怎么与她们母女亲近,现在的事,她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只剩下嫡长女名头的谢听晚在谢家过得如同孤女,好不算好,坏不算坏,新夫人该给她的东西从来就没苛刻过她,也早早把她母亲的嫁妆尽数交到她手里。只是,从父亲到母亲到弟弟妹妹,谁的眼里都没有她,大大小小的家宴里她出不出席根本没人在乎,她在自己的家里过成透明人,只有养育她的奶娘会在寒冷的深夜里将她揽进怀里,跟她唯一的温暖。
“大小姐不难过,咱啊,手里有金万事不愁。以后就好了,嫁出门就好了,和姑爷一起好好过未来的日子就好了。咱大小姐没事的,咱手里有钱,以后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出门玩就出门玩,等嫁出去就好了,没事的,再过几年就好了。”奶娘总是这样安慰她,让小小的谢听晚觉得原来嫁人之后就会有家人,那时候,谢听晚真的一门心思想要尽快长大,尽快嫁人,嫁人了有夫君,再生几个孩子,她就有了自己的家人,到时候一切就好了,心就会满满的,暖暖的了。
那些年里,谢听晚很认真的学习如何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她每隔段时间会给楚名漾送去各种各样的东西,冬天不断档的银丝碳,夏季不停歇的室内冰,一年四季的常服和礼服……她如同一个贤惠的妻子一般照顾着自己未来夫君的饮食起居,用自己的钱时常添补,让楚名漾在谢家过得比普通的谢家子更舒服。
楚名漾读书的能力出来后,谢听晚得到反哺,因为她是楚名漾未来的妻子,家里人谈到楚名漾的时候也会带上谢听晚几句,如今都在说谢听晚命好,早早就定下这般了得的未婚夫,未来楚名漾出人头地、入阁拜相是迟早的事,谢听晚得益于这个未婚夫,以后定是能获得诰命伴身的。
奶娘听到后,一次次拉着谢听晚的手抹眼泪,“大小姐你快熬出头了,你以后一定会过好日子的,您啊,苦尽甘来,一定会好的。”
谢听晚最近正在学厨,手上有小小的刀口,也有浅浅被烫的伤。她摸着手上的这些伤笑了,让人把今天刚做好的绿豆饮给楚名漾送去,她身边的大丫鬟绿沉回来的时候笑容勉强,拿出一支桃花,说是楚公子托她送给大小姐的回礼。
后来奶娘把绿沉拉到远处一打听,才知道绿沉去的时候,家里的二小姐正缠着楚名漾,要他给自己做一个飞的最高最高的风筝。楚名漾一边装作受不了纠缠不得不答应的模样应承了二小姐,但是脸上的笑容比随手从窗外折来的花枝当谢礼时真诚得多。奶娘听完后叹口气,嘱咐绿沉这件事谁也别说,就这么埋下去吧。世人皆知婚约对象是谢氏嫡长女,二小姐也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闹闹而已,没事的。
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当时也只比谢听晚小一岁而已,当时缠在楚名漾身边时,她也已经十二岁,早过了该注意男女大防的年岁了。再说了,她不懂男女大防,继夫人不懂吗?明知道婚约是属于长女的,她们的父亲也不懂吗?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谢听晚照顾着楚名漾的生活,谢听音缠着楚名漾玩耍,谢听晚在深宅大院里过着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的生活,谢听音挽着楚名漾四处玩耍。
世人皆知楚名漾以后要娶谢氏长女,那么这个整天围绕在楚名漾身边的女子应该就是谢氏长女吧,这两人实在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看着就知道是一对彼此有情的小男女,这大概就是未婚夫妇的小甜蜜吧。
如今的时代是一个相对宽松、相对浪漫的时代,男女大防并没有真的那么严谨,如果两人已经定下婚约,家人是支持两人在婚前多接触多了解的。未婚的男女因为在聚会中相遇、相识走到一起也是有的,整体的社会环境相对自由,看到谢听音和楚名漾在一起,夸奖他们恩爱相配的大有人在,他们两人从来也不解释什么,听到这样的评价还会相视一笑,眼神里掩饰不了的情谊都要漫出来了。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几个月,再有十天就是谢听晚的及笄大典,这天,谢听晚的父亲生平第一次把谢听晚叫到自己的书房去。奶娘和两个大丫鬟一路将她送到书房的门口,一路上奶娘还在说,家主一定是想要和大小姐说些以后的安排,比如及笄后何时完婚,婚后小夫妻要住在哪里等等。奶娘提醒谢听音,家主说什么就听着,就算不满意也不要多说,反正母亲的嫁妆在她手里,等婚后夫妻肯定是要离开谢家大宅单独住的,住过去后有什么不喜欢慢慢改就是了,现在不要再生事端了。
奶娘劝了一路,其实从这一路上这些劝慰之言里也能听出奶娘的担忧,奶娘知道家主对于大女儿没有丝毫的父女之情,因为完全不在意,所以在婚后的安排上很可能对这个女儿很随意,希望谢听晚最后再忍耐一次,奶娘想着,嫁出去就好了,嫁出去后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父爱不父爱的,也就无所谓了。
谢听晚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她已经很早就学会不对父亲抱有一丝一毫的指望,但是经过这一晚上,她才知道原来光没有期待还不行,还远远不够。
一进门,都还没等谢听晚行完礼站直身体,谢听晚的父亲就开门见山了,“给你两个选择。一,三天内病逝,以后音音就是我谢氏嫡长女,与楚名漾完婚。我会给你安排新的身份,比谢家差点,还会给你一大笔钱,你以后就自由了,想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都可以。二,从今天起,你是谢听音,音音是谢听晚。音音以后替代你做嫡长女,并完成婚约。至于你,你是嫡次女,我和你的母亲会为你挑选一个好人家,比楚名漾有身份地位的好人家嫁了。就这两条路,你选吧。”
谢听晚温婉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份名帖,“父亲,抱歉啊,我给自己选了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