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群精疲力竭的战士,如同一滴水般无声无息淹没在黑色的骑兵潮水里,连个涟漪都没留下来。
浩瀚的历史长卷里,这些人的名字一个都没留下来,关于他们的故事就只有一句话:景陵云氏最后的子嗣战死沙场,一如她的所有先祖。一年后,宁国覆灭。
云安之醒来的时候,她一直躺着,没有起身,眼睛酸酸涨涨的,心里面很多情绪挤压在那里,没有一个适合的发泄口。寝室里其他三个女孩子正巧各自有事都不在,云安之就这么躺着,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让她更不想动了。
云安之轻唤一声,“来”,红缨枪凭空出现在她手边,长度、尺寸、纹路,一切的一切都跟梦里面云家的红缨枪如出一辙。云安之在心里提问,“来,你会选择我,是因为我是景陵云氏的后裔吗?”
“不是的,”器灵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奇妙,云安之也慢慢习惯下来,“如史书记载,景陵云氏最后的子嗣也没有了,你虽然姓云,和景陵云氏却没有一点关系。”
“那你为何选择我?因为同为‘云’姓?”云安之再次提出这个问题,这一次“来”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云安之以为它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来”忽然开口,“也许是因为你和她很像吧,你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都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道,却依然愿意勇往直前,拿自己的生命去做应该去做的事,哪怕这件事是别人让你们去做。她,到最后也没找到自己的道,但是这不妨碍她依然冲锋到生命的最后。我想看看你,你会不会和她走上相同的路,我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道。我真的希望。”
然后就是更长长久久的沉默,云安之手握着长枪,又象是对着长枪,又像是对着自己开口,“学法者何为?我会找到我的答案的。”
从这一天起,云安之并没有改变,她练起枪来依旧磕磕碰碰,枪尖还有几次伤到自己,只是,她再没有叫过苦喊过累,也没有因为受伤疼痛而掉过眼泪。
“来”没有告诉过云安之,很多很多年前,它还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长枪,没有诞生出器灵,也没有拥有神智的时候,它曾被握在一双小小的手里,磨破过她的皮,划过她的身体,也扎进她的血肉里。那打磨得很光滑的木制枪柄一次次染上小孩子的掌心血,那小小的孩子,从学会走路起就开始学枪。但那个孩子啊,她与家里人不一样,甚至不如她那个柔弱的娘亲,她没有天赋。不管是每天练习多少遍他们家祖传的枪法,她叔叔姑姑父亲学几年就能学会的枪法,她就是学不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属于她的长枪产生了自己的意识。
器灵眼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如同现在的云安之一般的笨拙,怎么都学不会,更别提学的好。但是没关系,她一直坚持着,她的叔叔、姑姑、奶奶、娘亲也都在她身边陪伴她,鼓励她,陪着她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然后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对一个孩子而言,那么大的演武场,曾经有很多人,有的练枪、有的练剑、有的张弓、有的御马,热热闹闹、吵吵嚷嚷,到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一把枪。最后的最后,谁都不在了,风将最后的树叶都吹离开大树,还不到冬天,连这个在他们家演武场屹立了不知多少代,陪伴过多少人的大树都倒下。什么都不剩,什么也不存在。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当那个孩子离开家之前,她曾来到这个空无一人的演武场,最后一次挥舞她的长枪。
没有人知道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把长枪运用得很好,她家传下来的枪法她终于可以完整的使出来,已经没有人为她鼓掌,也没有人为她高兴。那孩子闭上眼,还是在这个演武场里,叔叔们在嚎叫,姑姑们在欢呼,奶奶带着欣慰的笑容对她点点头,娘亲背着身偷偷拂去眼下的泪水,在更远的地方,未曾蒙面的父亲也站在那里陪伴着她。那孩子睁开眼睛,只有瑟瑟秋风卷走片片落叶,这里空荡荡的,谁都不在。
“我来找你们了,等我。”这是这孩子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自己关上她家的大门,拿着她的红缨枪翻身上马,走上她家的宿命。
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过。直到时间将其摧毁在历史的洪流里。
红缨枪在那片大地不知躺了多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恢复如初,也不知道那曾经紧握着它的手已经由白骨化成灰。它一直一直的沉睡着,直到那一天,它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那尚且稚嫩的声音清朗的念着:“今时今日,吾诚心以求,愿汝成为吾手中刃,并肩心中道,不求长生,只求不悔。”
说什么笑话呢,它看得出来,这孩子还没有找到她的道。她有能力有头脑有资质,在天赋上比那个武将家的孩子好太多太多了,但是关于未来,她们都一样,都蒙在一片迷雾中。不,有一点点不同,这个孩子的迷雾中有五个字在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学法者何为?
学法者何为?武将家的那个孩子在只剩下她一人留在家里也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我还要继续这么做吗?继续上战场吗?
那孩子至死都没有得到答案,在她看来,她不是上战场,是回家,是回到另一个世界里的那个家,那个家里面除了她,人都齐全了,他们在等她回家。
器灵想,也许,我能看着这个孩子找到答案吧。
即使被取了“来”这个它自己都看不上的名字,但它还是愿意陪在云安之身边,它想跟云安之一起找到答案,找到属于云安之的道,冥冥中,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它也是在陪着另一个属于过去时空的另一个云家的小孩,一起找到曾经的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