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阵眼落在了它身上,如果过了……三个小时吧!”
古别抬手像发誓一样比了手势,然后道:“如果三个小时我还没有出来,你就揪它的花瓣,阵就会被拆掉。”
“……我等你安全回来。”
楚秦遇手中握着对方的手,像在掌心间含了一块儿温润的玉。
清晰的感受着对方的抽离。
眼前人的身影,渐渐被脚下飘起的光笼罩覆盖。
最后,如同被光芒吞噬一般,古别就这样消失在了楚秦遇面前。
明知是为了实验新的阵法,可楚秦遇看着古别仿佛被剥离般抽离自己身边,心中的空泛渐渐弥漫开来。
山间风静,楚秦遇消化着胸腔中的情绪,却见远处山边有一道极速驶来的熟悉车影。
*
哗啦啦的水声,铺天盖地的清凉。
古别下意识睁眼警惕四周,却发觉自己山河为床天为被,层层翻滚的云压在太阳之下,为他求得午后的安稳。
除了耳边轰杂水声嗡鸣作响,清风微卷,实在是惬意十足……等等,什么水能有这么大动静?!
古别正要猛然起身,却发觉自己使不上力气。
莫非是自己的阵法中携带了什么限制的效果吗?
古别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赞扬自己阵法画的好,还是该惋惜自己直接对上第一道大关。
他无法动弹,余光观察着四周的幻境,最后发现——
自己飘飘浮浮,似乎是借用什么器具躺在瀑布之下!
上方的水流随意一股冲击下来,自己都有可能就此了结。
古别一想到这样的后果,更加急切地与束缚自己的力量争斗了起来。
然而没过几轮,古别悲催的发现,似乎不是他被阵法限制了,而是他的身体饿的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天杀的,古别刚出生被丢到孤儿院没几个小时就被持星人抱走了,持星阁就算弟子众多也没少过他一口饭,下了山更是有楚秦遇好生将养。
总而言之,古别这辈子还没挨过饿,倒是先在幻境里受了波刺激。
不知在水上漂泊了多久,古别忽然感觉到一股力,推着自己身下的器具朝着某一个方向行驶过去。
被身体同化,饿的双眼昏花,马上晕倒的古别模糊里看到了一双手,还有一句少年人用惊喜的语气道:“我捡到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古别再度醒来时,率先入眼的便是木制房梁,深深的木色蕴开在视线里。
他感觉唇边捂上一股热,随后有水一样的东西顺着唇缝溜进了自己的咽喉。
似乎是粥。
有一道女声惊喜道:“师兄,他好像醒啦!”
燕南双看着这个被师弟抱回来的孩子,分明之前还奄奄一息,几碗汤药灌下去,居然肉眼可见的恢复了生机。
简直就是奇迹。
他身边的小师妹絮絮叨叨:“哇塞他就这么活下来了,要是之前救得人都有他这么强的存活能力我们就能救下来好多好多人了……”
小姑娘话头很多,有点苗头就能说下去。此时已经掰着手指粗略计算了起来。
燕南双温声打断她:“去帮这孩子烧些热水来吧,他身上还有些小伤口,我们一并治了。”
耳边嘀嘀咕咕的声音消失,古别才真正的缓过力气来,慢慢睁开了眼。
入目的一切都十分简洁,床顶的纱幔堆叠一层轻轻垂下来,古别透过那层纱,隐约见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面容挺立,正低着头摆放手中的粥碗。
风轻轻吹来,露出了纱帘后那人的真正面目。
剑眉星目,英气十足。生生让人觉得这个人轻易不要招惹。
然而对方很快发现他的苏醒,眉目一挑看了过来。
古别又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
长相如此英气的人,却有着一副温柔的眼。
让人忍不住想要和他倾诉。
可是古别没有这种想法,他甚至有一点想哭。
这个幻境演到这里其实也差不多了,不然为什么梦里会出现全然不认识的人和场景?
难道自己的阵法有误,开辟了新地图吗?
燕南双注视着眼前的人,对方一双清澈的眼看着自己,似乎是走了神。
他温声询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古别刚想开口,忽然发觉自己还是难以动弹。
最后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慢吞吞吐出来两个字:“没有。”
分明刚刚服过药,又润服了些粥,嗓音却还是沙哑的像是含了满嘴沙石。
古别自己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却见床边的人面不改色,依旧笑若春风,为他拉了拉被子。
“这里叫持星渊,你的身体还需要养一段时间。如果没有急事的话,就先在这里住下吧。”
俊美的人儿讲话语气温柔,让人如面春风。
他道:“我叫燕南双,是持星渊的大弟子。之后我会来为你上药把脉,这里还有其余的弟子会来照顾你,你好生休养,我先走了。”
古别听着对方温声细语说出来的话,脑袋里已经如遭雷劈了。
身为持星阁弟子,他们也随着年纪增长接受了特定的义务教育。
相比于外界的历史学习,持星弟子在历史课程的学习上重点放在了持星阁的来历,以及在民族危难之时,持星弟子是如何站出来维护国运的。
持星之渊,是持星阁最初的落脚地。
在持星有记载的历史中,持星渊是最初的传教核心地。
当时有十数个领略到道法奥妙的人自觉汇聚在了灵气繁杂充沛的持星渊共同修习。
后面随着当时的格局动荡,持星渊脱离当时的深渊之地开始进入人世间。
随着持星弟子分散重组,传教核心地也随之更改变化。
直到不知多少年后的今天,持星阁的落脚点与当时的持星渊已经相去甚远了。
古别暗自震惊。
他的阵法居然已经高级到可以穿越回去找老祖宗了吗?
还不等他震惊完,眼前的深木色仿佛被晕染开,落入滴水池面,最后翻转远离……
模糊的传送中,古别警醒自己。
还在幻境之中,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画面渐渐明晰后,古别首当其冲的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忽视的雀跃心。
“微生师兄,我要再高一点!”
古别手脚并用趴抱在苍天巨树垂下来的粗壮藤蔓上,一个身着暗紫衣袍的男子坐在更高的树枝上,低着头看他玩闹。
听到他这句话,这位微生师兄玩味的挑了挑眉毛,然后伸手拍了拍巨树强健的枝干。
下一瞬,古别骤然觉得从脸颊上疯狂吹过的风更加过分了一点。
果然变得更高了……
古别顶着猎猎风声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能忍耐住喊出了声:“……啊啊啊啊好爽啊我要飞起来!”
一道剑意从巨树附近的地面飞扬出来,仿佛能冰冻一切的寒意瞬间侵袭古别的心肺。
他瞬间警觉,接着藤蔓遮挡逼出本命符文,青白火焰在身后散发出灼热,中和了些许的冰冻。
但是古别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寒意冻肺彻骨,自己根本无法完全抵挡。
然而下一瞬,剑意刺来,铺天盖地的冷席卷而来,如冰锥般的剑意一把刺穿了……滕蔓的前端?
古别一愣,身后的火也跟着一僵。
紧接着,他刚才喊出的那句“要飞起来”,就真的实现了……
微生南瑜眼看着轮到自己带的小师弟被别人抢了先,十足十的不满。
但是那道冰冷剑意的主人,更让他不愿意多牵扯。
于是微生只好咬牙忍下这一局,假装没看见。
叶江尘抱着剑,笔直站在树荫下。
看了看已经被“藤蔓龙”带着翱翔天际的小师弟,他目光微微一侧,隔着粗壮的树干,余光轻轻落在了遥远的另一侧。
小师弟的愿望似乎完成了。
那他的心情会不会也好了一点?
对下面两位师兄“爱恨情仇”毫无察觉的古别抱着藤蔓被甩在天上飞来晃去,智商跟着头发一起被丢在云霄之外。
这样刺激的“亲子”活动,不知为何会是如此的熟悉。
被藤蔓再次丢出空前的高度后,古别满脑袋空白里,忽然如潮水般涌出无数斑斑点点的记忆碎片。
抱自己回来的来到持星渊的师兄操纵着清风驭着他上山下海;
不善言辞,常常提着长剑的女子沉默的带他进山捉野鸡加餐;
傲娇十足,经常跟任何人闹别扭的微生南瑜和经常抱着剑跟在他身后的叶江尘……以及许多许多人。
还有大师兄燕南双,会牵着他走过持星渊每一寸土地,温声告诉他持星弟子伴随一生的宿命因果。
美好且残破的碎片走马灯一般,像是全都回顾过了,却又让人捉摸不住。
古别胸腔里憋了沉沉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如同一口笨拙的老钟,张口想要挽留,却只能留下沉重的腥锈气。
虽不知幻境是源于什么为他创了如此一遭梦境,连带着剩余的记忆也如同夜中星辰般散落在了他的记忆深海里。
古别却难过的紧。
像是,像是这一切都真的在他身上发生过,像是他曾经真的顺水漂流,最后遇到了能够御水的人,将他从奔流的瀑布下捞了出来。
然后,他就成了持星渊名正言顺的小师弟。
被众多尚且年轻的师兄师姐拴在剑上长大的小师弟。
剥离一切的刹那,古别像是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血迹。
昏黄如同被满天黄沙覆盖的天空下,血色迷雾淡淡的笼罩在所有人眼前。
远山之下,一道仿佛被撕裂的口子从地面下延伸上来,血污与黑暗笼罩在其中,有漆黑人影如同出洞的虫蚁密密麻麻攀爬出,登上地面来。
所有正在逃窜的人被身后神出鬼没的黑影吞噬扑倒,撕碎成血雾的起源……
恍然人间地狱。
古别心口被狠狠收紧,刺入心口的锥痛仿佛寒冰,拖着他不断下坠。
然而黑暗之地骤然起光,像是一道希望一般,月牙弯的剑气将无限涌出的怨鬼径直逼了回去!
分明是希望,古别却后背发凉,隐隐有了浓烈的不甘。
随着剑气的涌现,铺天盖地得寒潮剑意自天而下,将怨鬼戳了个对穿!
恍如地狱裂口,两道救世的身影就此涌现。
叶江尘紧紧跟随着大师姐的步伐,将无限涌出的怨鬼击杀或者逼退回去。
可是怨鬼又怎么杀得完呢?
即使又有几位手持长剑的持星弟子冲进场内减轻二人负担,但是怨鬼源源不断,几人奋起厮杀了三个日夜,浑身也沾满了血污和怨气。
他们几乎被同化进了无间地狱下,古别倾尽全力,却发现自己无法撼动眼前场景分毫。
像是一场悲哀而盛大的悲剧,你只有观看的权利。
但是这幻境可是我亲手立下的。
古别再睁眼时,血液自他脉搏中奔涌而出,水流般逐渐汇聚在他身后出现的青白火纹上。
炽热滚烫,试图将战场点燃,彻底烧灭这幻境!
却有一道风吹来,轻轻吹灭了他心头的火,然后温顺的笼罩在他身上。
一如当时被风轻轻卷回岸边,将他抱起。
地狱之眼的半空上,骤然出现一道刺眼的身影。
鏖战至此的叶江尘已经只能靠着长剑喘息片刻,仰头就见燕南双踏空而来,身后跟着操持着占卜符文的微生南瑜。
他听见有共同抵御的弟子喜极而泣:“是大师兄来了,马上就要结束了……”
燕南双掐诀列阵,顿时整个地狱之眼都被他身上散发的光芒笼罩。
微生南瑜顺着阵法一路跃出,留下本命的符文气息用以加固阵法。
“抱歉各位,我来晚了。”
燕南双话音刚落,整个阵法仿佛受了赤焰之息,彻底点亮了整片被威慑的疆域!
阵法一寸寸压下,无法抵御的怨鬼被纷纷绞杀,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结束走去。
古别却心痛到无意言表,宛若心口被生生剜了一刀。
然而一切都停留在了真正的悲剧诞生之前,古别伏地恸哭,一切血色黄沙,都逐渐消散在他眼前。
茫然的空白里,只余下他凄惨的哭声。
到底是为什么在哭呢?
可又为何痛彻心扉?
古别蜷缩在苍白的幻境里,模糊间仿佛有人摸了摸他的头。
他迅速爬起来,却只看到几本厚厚的书,和一挂已经用了很多年的铜钱串。
这两样东西孤零零落在他的面前,共用夺取他的注意力。
古别心口的痛还不曾麻木,心底再次有了模糊的猜想。
他缓慢伸出手,轻轻触碰上那副铜钱。
却见对面也涌现出一双稚嫩的手,搭在了这副铜钱上。
顺着那双手,古别视线上抬,一个白嫩嫩的孩子蹲在他的对面,不熟练的对照着卦书扬起了三枚铜钱。
古别认识他,也知道这一幕缘何而来。
持星一脉书法多种,每个弟子所擅长的并不相同。
最初的基础教育是多项并行,所有弟子都要学够基础。
然后再进行具体的分项,单独培养成某一项能力的人才。
古别刚接触过占卜后,偷偷背着持星人拿了书阁的卦书,拿了练习用的铜钱躲在风致院的假山后偷偷算。
他记得自己所求的问题,也记得自己求得的答案。
先生说,与他同住一院的小师兄是不能割舍尘缘的。
于是那位小师兄间隔一段时间就可以下山回家中探望父母。
而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很多东西,还会分给他一些。
可持星弟子这么多位,也只有他们单独的几个人能够得到下山的许可。
每次提到自己的父母,就连他小师兄那样嘴巴十分恶毒的人都会软化。
古别就会想,那他的父母是不是也很想念他,也很爱他,期待他某一日敲开门,于是他们相拥相认。
但是卦书说不是的,他的父母不单单不爱他,甚至他们之间就是没有感情的。
古别从来没有再见过如此歹毒的卦象了,说他天命孤煞,就是要自己一个人才对。
天杀的卦书,古别偷偷躲起来哭的眼睛都肿掉了,才被他同院的小师兄找到。
小师兄难得没有嘴贱,翻着白眼把他拖回院子里,然后很有气势的告诉他,卦书上面都是扯淡,于是当着古别的面把那本厚厚的卦书烧了。
然后在先生寻着灰烟找来他们住的院子后,两个腿一样高的小家伙被丢进书阁狠狠抄了一个月的书。
……总归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事,古别如今想起,心中也不再有强烈的波澜。
但是还是有点对不起小师兄。
古别心绪居然在儿时噩梦重演的情境中平静下来,他缓慢站起身,顺着小古别的路线走向下一场幻境。
本来如潮水般汹涌的幻境,本该刺激着他心中最深的伤口的回忆幻境,古别却都能心静如水的看了下来。
每走一步,幻境都更加虚幻一点。
心中防线勾勒而起,幻境也被逐步瓦解粉碎。
当他不再为幻境所困的刹那,一切曾经以为不可能再过去的沉重往事,如风而散。
古别忍了一路还是没有忍住,最终从口袋里摸出引导者为他准备好的,非常精致小巧的手帕出来。
擦了擦脸上泪痕。
古别闷闷的想,我随便练成的阵可真有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