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下来一位三十余岁的成熟娘子,扎着干净利落的团髻,样貌温厚老实,看着很是好相处的样子。
只不过她看也没看伸着手的黄治知,指挥着随行侍从端了矮凳便自行下车站立,只对小公子不冷不热的点了点头。
人群传来一阵阵嘘声。
黄治知刚要发作,眼看着马车里又有了动静,也只好再次挽袖弯腰做搀扶状,这次总该理会他了吧?
并没有。
走起路来虎虎生威的临冬姑姑甚至都没往黄治知这边看一眼,自顾自地往对面的另一个方向跳了下去,与杜蓉娘子一左一右,刚好凑起一个两方保护姿态。
喝倒彩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走了,这方热闹着实没什么意思。
正在这个当口,绘着竹兰的马车帘布掀开,那位传说中的舒令仪王储殿下抬着下巴扬着眉,终于在众人面前正式露了面。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态度,你是臣我为君,搞清楚你的位置,不入流的谋士。”
“你!”黄治知勃然大怒,刚开口一个字却又被舒令仪压制了下去。
“不必多言,我并不需要任何人额外的辅助,这种搭把手弯个腰的‘帮助’实在很是虚伪,没有必要。”
“我为王储,自然该先行一步,新人们稍后再入门,我会亲自为她们主婚,聊表悦赞。”
她在阐述事实下达命令而不是用疑问或者反问,半天没给黄治知发挥的空间。
一行人雷厉风行地安置好车马,在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的黄家人并其余士族商贾之流的“欢迎”中正大光明进了城主府门。
黄家兄弟俩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两句话就将原本跌至谷底的局势声誉逆转,此女方前是故意的!
但此时此刻这么多人在围观着,他们自然不能露出半点其它心思来,正如舒令仪说说,她是在金銮宝殿上被诸位辅政大臣和王后都承认了的实打实身份的王储殿下,黄家为臣,王为臣首,不敢不从。
在转进大殿前,面无表情的临冬姑姑停顿了一下脚步,在拐角处意味深长地看了那装修豪华的大红花轿一眼。
在五州常会看见这样一种比喻,将峨眉臻首的女子比做薄匀脆弱的青花瓷,美人如瓷洁,彩云易散琉璃碎。
可是,我们不妨往深处想想。
这种比喻的言外之意难道不是把占子民中一半性别的女子们纯粹视为没有主见、头脑简单、身体柔弱、依附于桌台或者高架、不能对自己行为负责的“花瓶”么?
女子和瓷器一样,都是脆弱的、需要被他人加倍保护、额外小心的物件。
“淑女先行”这种虚伪的礼交礼节背后所要表现的也正是这一深层含义。
有手有脚,为何非得等待旁人来搀扶服侍?若说凸现身份高贵,那么为何男性掌权人,譬如王爷侯公家主之流便可以自由随性地上下搭乘马车舆轿?
若一个身心健全的男子做“女儿家姿态”被人扶上搀下的,恐怕要招来他人耻笑:这种额外的特殊的殷勤照顾恰恰是她们的身体被特意豢养的孱弱的证明,是一种暗示但明摆着的侮辱,而有些被驯化了的人却将其称之为“尊重”。
舒令仪不需要这种尊重。
吉时已到,新人缓缓入场行礼,在喜婆声声祝贺中,被安排在主位的舒令仪叹了口气,认命地跟随着指引登上了高堂祠位之中。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按理来说她比黄老城主身份还要高上那么一阶。
她正一个人坐在那儿神游天外呢,忽听一阵喧哗,定睛一瞧,原本随侍她左右的官员们原被舒令仪留在席间,此时却不知为何聚集在了一起,和对面一群富家打扮的子弟们吵了起来。
修士的良好身体素质让舒令仪一下就听清楚了原委。
最前头那个大少爷吊儿郎当地想来搭讪,找回刚刚被舒令仪卸下的场子,不过女官们并不吃他这一套,依旧在干自己的事情。
大少爷面子上挂不住,便开始奚落起随行的这一二十个人来,言语间用词刻薄辛辣,特别关照了面上留疤的临冬姑姑。
此次同行的一名医官好脾气地听闻他的一通鬼扯后,只做了一个动作。
因着还在发育,她是舒令仪带过来的随侍中个子最矮小的那个,外表也秀气,看着弱柳扶风小意温柔,是临冬姑姑因战乱而抱养的孩子。
陡然听见自己的母亲被如此刻薄下流的话语侮辱,她只冷笑了一下,然后上前一步,以一种刁钻的角度一脚踢翻了纨绔少爷半倚坐着的靠椅,在对方猝不及防吃了个大马趴的同时劈身夺过一壶绿蚁酒,从上到下毫不留情地浇了他一身。
大少爷打理精致的头发衣装登时变成了落雨天的黄毛猴子。
医官把银制酒壶狠狠往来人头上砸去。
“凭什么要我捂住耳朵?”
“冒犯了我们的人,我就要撕烂他们的嘴!”